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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这一手没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数。他翻动眼睑,活像眼眶里有两只给逮住的白飞蛾在扑腾。他在周围的土地上把脚蹭来蹭去,挥舞着手,最后又跳起一种简单的碎步子舞来。在冬日黄昏天即将黑下来的苍茫暮色里,他活像沼泽地闹鬼场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那天她在奇霍还有些特别的事要办,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时,她便摇动曲柄,发动汽车,准备动身。她叫李蒙表哥陪着去,事实上,她已经跟他说了七遍了,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这乱哄哄的热闹场面,不想走。这使爱密利亚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她总爱让驼子陪着她,一个人出门不管是远是近,肯定会非常惦念家的。可是问了他七遍以后,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来一根棍子,围着火坑重重地划了一道,离坑边足足有两英尺远,关照他不要越过这道界线。
天色已晚。冬天血红色的太阳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绛红色。羽毛乱蓬蓬的雨燕回到烟囱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不时飘来一阵烟味和咖啡馆后面火坑里在慢慢烤着的肉散发的温暖、浓郁的香味风。马文马西逛遍了镇子以后,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门前停住了脚步,念了念门廊上的招牌。接着,丝毫不担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过了屋子一边的侧院。工厂的汽笛有气无力、怪凄凉地鸣了一阵,日班结束了。很快,除了马文马西以外,又有许多人来到爱密利亚小姐的后院‐‐&ldo;卷毛&rdo;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麦克非尔,还有不少小孩大人,他们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张望。人们很少说话。马文马西独自站在火坑的一边,其余的人都簇拥在另一边。李蒙表哥与所有的人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眼光片刻也没有离开马文马西的脸。
对于单身汉、畸零人与肺结核患者,咖啡馆更是个好去处。在这里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怀疑李蒙表哥患有肺结核。他的灰眼睛太亮,脾气太执拗,说话太多,又常常咳嗽‐‐这些都是症候。再说,一般认为脊骨弯曲与结核病有一定的关系。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和爱密利亚小姐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勃然大怒;她态度激昂地断然否定这些症候,可是私下里她给李蒙表哥又是在胸口上热敷,又是让他喝万金酒,如此等等。今年冬天,罗锅咳得更厉害了,有时候天气很冷他也会冒出一头大汗。可是这并没有能阻止他去跟踪马文马西。
这就是马文马西从监狱里回来的情形。全镇没有一个活人喜欢见到他,即使是玛丽哈尔太太。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怀着深情,无微不至地把马文马西拉扯大‐‐当她第一眼看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平底煎锅都掉到了地上,眼泪也随即涌了出来。可是什么也不能让那位马文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尔家的后台阶上,懒洋洋地拨弄着吉他,等晚饭煮好,他把屋子里的孩子往两边一推,给自己盛了一大盆,虽然玉米饼与白肉还不够大伙儿分的。吃饱了,他便在前屋找一个最舒服最暖和的角落,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不做一个。
每天一清早他离开家到哈尔太太家的后门口去,等呀等呀‐‐因为马文马西是个爱睡懒觉的?。他总是站在那儿,轻声叫唤。他的声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小洞口的小孩一样,他们认为洞里住着蚁蛉,总是用笤帚上揪下的糙去捅窟窿,同时怪凄凉地叫唤:&ldo;蚁蛉蚁蛉快回家。蚁蛉妈妈快出来。你们家,着火啦。小蚁蛉成了糊嘎巴。&rdo;就是用这样一种声调‐‐既可怜巴巴,又诱引人,同时也是无可奈何‐‐那罗锅每天早上都要呼唤马文马西的名字。等到马文马西出来鬼混时,他就跟在他后面满镇转,有时他们一块到沼泽里去,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可是,咖啡馆之所以在人们心目中有地位,还不仅仅在于它温暖如春,装潢美观,灯光明亮。全镇这么珍视咖啡馆还有它更深远的原因。这与这一带过去没有体会过的一种自豪感有关。为了理解这种新的自豪感,你必须先记住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贱。每一家工厂的周围总是簇拥着许多人‐‐然而远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足够吃的、穿的和油腻香辣的美食。生活也可以是想方设法使自己生命维持下去的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有一点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你不花钱就买不来,这就是眼下的世道。一包棉花、一夸脱糖浆都有它的价格,这你知道,至于这价格是怎么来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钱却没有人定过价;它给你的时候是白给的,收回去的时候也是无偿的。它值多少钱呢?如果你好好观察一下周围,就会发现有时候它值不了几个钱,甚至是一文不值。有时你累得满头大汗,费了好大劲儿,事情还是没有起色,这时你心灵深处便会泛起一种感觉: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钱。
每天晚上,马文马西都到咖啡馆来,在房间中央那张最讲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来。李蒙表哥给他端来酒,酒钱他一个子儿也不给。马文马西把罗锅往边上一推,仿佛那是只沼泽里飞出来的小蚊子,他不但对这样的款待毫不领情,倘若他嫌罗锅在一边碍事,还反手给他一家伙,要不就说:&ldo;滚开点,断脊梁的‐‐瞧我把你头发一根根全揪光。&rdo;出这样的事时,爱密利亚小姐就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很慢很慢地接近马文马西,紧握拳头,那条古怪的红裙子笨拙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盖前。马文马西也握紧拳头,他们俩慢腾腾地、威胁性地对绕圈子。可是虽然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瞅着,却没有发生什么事。决斗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ldo;信里话不多,&rdo;亨利马西说。&ldo;他没说他打算上哪儿。&rdo;
那年秋天是段欢乐的时光。周围农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场上,那一年烟糙的价格一直是坚挺的。经过长长炎夏,最初那几天凉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气慡。
在这几个星期里,人们都注意到爱密利亚小姐身上有一种新的特征。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较活泼悦耳,有点花样了。她经常在试验自己力气有多大,她把沉重的东西举起来,用手指戳戳自己坚硬的双头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机前坐了下来,写一个故事‐‐里面有外国人,有翻板活门,还牵涉到几百万元的财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懒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爱密利亚小姐瞧着他的时候,脸上泛出灿然、温柔的表情,叫他名字时,语音里也拖着一种爱情的陪音。
爱密利亚小姐的咖啡馆那天晚上没有营业。她非常细心地锁好所有的门窗。人们没见到她与李蒙表哥有什么动静,可是她卧室里的灯一直?到天明。
对爱密利亚小姐来说,这正是她的大忙季节。她从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她给自己的酿酒厂做了一只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这里一个星期之内流出来的酒就足以使全县的人烂醉如泥。她的那头老骡碾了那么多的高粱,都晕头转向了。她烫洗了广口瓶,把桃酱储存起来。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次霜冻,因为她买了三口大猪,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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