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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病,自是清减许多。董家的事瞒不过爹,只是他见我瘦了一圈,再加上二姐在饭桌上极尽渲染我的可怜相,便不好多说,也只是嘱咐我年后务必再走一趟。大娘忙不迭的和后厨交代尽可着我的口味做菜饭,年事诸项只叫大哥置办,倒叫我觉出生病的好处,病势去了也作没去一般,整日呆在屋里,有时二姐来说说话,有时大哥送些新鲜玩意儿来顽,倒也不觉得闷。只是林先生一味说什么走病卧疮,元宵儿听得金科玉律一般,我禁不起她没日没夜的念叨,便寻了个空儿来找二哥。
二哥的院子门上,大红的喜字还在招摇,因二哥身子弱,闻不得浓香,所以他的院子里除了腊梅就只有几株简单的绿植,本来稍显空荡,此时被那红字红幅红灯笼挤着,倒挤出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来。
我在园子里留神欣赏,觉得几日不来,园子竟好看许多,也不知是哪位工匠的手笔,等会儿要问问二哥,也借来给我使一使。突然面前的窗子毫无征兆的支开来,傅玉琅就站在窗子里,纤纤玉手支着格窗,她看到院里有人好像吃了一惊,随即又松了口气,扶着窗框朝我微微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外头梅树的枝桠蜿蜒曲折,几点新梅初初绽放,花木扶疏间,一时辩不出是人在画中,还是画中有人。
二姐突然在窗户格子里出现,看见我,笑着招手道:“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不嫌外头冷么?还不快进来。”
我应了,缓步迈进屋子里,只见二哥坐在暖阁里,二姐和珠儿倒都在圆桌前围着傅玉琅,桌上摆着齐活的茶具,茶杯里热气袅袅,茶香绕梁,显见着这茶还没喝多久。
二姐笑道:“我就说他是个狗鼻子吧?什么好事儿都能叫他循着。咱们费心费力的集水采茶,倒叫他捡个现成。”
我淡淡道:“茶是茶叶罐里采的,水是珠儿打的,便是烹茶倒水也不是你二小姐亲力亲为,怎么好意思在这里编派我呢。”
二姐推了一把珠儿,道:“你还说他在病中,这嘴皮子的利索劲儿,可不是大好了?”
珠儿点头道:“二小姐说的是,要不怎么说还是二小姐知道三少爷呢。”低头看一看桌上的茶具,又向我道:“大病初愈的,这茶也不知喝不喝得。三少爷还是别喝了,快进暖阁去暖暖身子罢。”
二姐听罢瞥了我一眼,向珠儿道:“你倒是操心,若他真是个爱惜身子的人,哪里会数九寒天的往水池子里跳。”
我一听就知道,昏睡的这几天,早有好事者把我方砚清董府之行添油加醋的传了个遍,怪不得元宵儿这几天难得温和许多。
正瞎想,二哥开口道:“你们就别取笑他了,好容易身子好了,回头再叫你们给气病了。砚清,你且去看看那桌上的壶,可有什么来历?”
我知道二哥这是在扯开话头,但还是依言上前细看。壶以紫砂为上,眼前这把井栏壶,弧线流畅,风致天然,全无匠气,似出自文人之手,看其包浆也像是有些年份,便犹犹豫豫的道:“看着倒像是陈曼生的手笔。”
二姐一惊:“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从大哥那里要来的,若真是这么好的物件,他能这么大方?”
我心里也拿不准,便问二哥:“你怎么看?”
二哥笑道:“我茶都未曾喝过几杯,哪里有茶具鉴别的本事?只是玉琅说像曼生仿壶,映蔷正在不依,可巧你来了,就想让你给长长眼。”
我看向傅玉琅,奇道:“二嫂如何知道这是把仿壶?”
傅玉琅摩挲着茶壶,轻声道:“我瞎说的,做不得数。”
我笑道:“二嫂这是藏学问呢,还怕我偷学了不成?”
那边二姐也在聒噪,直说话说一半最不厚道,傅玉琅拗不过,这才缓缓道:“我只是觉着,陈曼生是个文官,做壶不过是个爱好,产量本就不高。且晚年他还把自己制作的壶打碎不少,剩下的多是合欢、瓢提,井栏并不多见。再者,陈曼生为官清正,依他淡泊的性子也不会篆刻这样的壶铭。”说着把井栏壶送到我眼前,我细看那壶铭,居然是什么“东阁招邀”之类的话,扑面而来的官宦气息,果然不是陈曼生的语气。
我笑道:“二嫂果然是个通家,这以后可不敢再在二哥这里班门弄斧了。”
傅玉琅笑道:“三少爷成日在外,自然见多识广,眼睛花了一时未察觉也是有的。”
她这边搭了台子我正在受用,二姐偏又赶过来拆台:“他要真是个成器的,早就到父亲身边深造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和我们一处顽。”
我转头就向二哥道:“二哥,二姐说你呢,你还不骂她。”
二姐听得咬牙切齿就来打我,珠儿在一边笑的直不起腰,二哥见惯了我们闹,在一旁只微笑的看着。正乱作一团,傅玉琅走过来笑着把二姐拉开,道:“三少爷大病初愈,正是虚弱的时候,你就饶过他罢。”
我看见她青葱一样的手指头攥着二姐的手腕,心里一动,这才细细打量这位二嫂。她今日穿一件月白印花闪缎夹袄,方才因为泡茶而挽起的袖子此时也没有放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颇有些“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旖旎。只是手腕子上略显空荡,看看二姐,什么银镯子玛瑙串,叮叮玲玲响成一团,就连珠儿的腕子上也是一个孔雀石的镯子。这才想起二哥的翡翠玉镯还在我的怀里,登时心虚起来,也没心思听二姐抱怨,端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珠儿瞧见了咯咯直笑:“昨儿个二少奶奶才给我讲了《石头记》,刚好记得其中有谁形容饮茶的,什么粗喝滥饮为牛羊所饮,今日三少爷心慈,现场演绎了一番。”
二姐也笑:“有道是一饮涤昏昧,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清尘。你这样的喝法,还真没许多好茶让你糟蹋。”
我咬牙道:“几日不见你们,怎么一个个牙尖嘴利的,还能不能叫人好好过个年?”说罢转头,恰好对上傅玉琅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目光,像是融融春风拂面,心里的那点不快不知怎么的,就尘埃落定了。
这时林先生过来送药,苦的结块的味道瞬间盖过了茶香。我毕竟身子还虚,此时闻到这味道难免作呕,出去又嫌冷,就躲进了小书房。
书房里新挂的一副海棠图,正是二哥前些日子所画,我厚着脸皮题了半首小诗,便着小六子拿去装裱,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二哥。那时只为了讨个便宜,倒没成想二哥真的会挂在书房。桌案上,澄心堂的洒金笺烁烁闪光,纸上写着“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十个小字,清婉流畅的簪花小楷,笔体极为陌生,想来是傅玉琅的留墨。书架上除了二哥常看的《三言二拍》、《东周列国志》,还多了本《菜根谭》,可惜我对书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百无聊赖间抬起头,刚好穿过透雕的玄关柜看见了侧身而立的傅玉琅,发现她一头乌云般的盘发,弧线流畅、光可鉴人。
我心里觉得,不光是二哥的翡翠镯子般配她的皓腕,我那支碧雪吐芳簪,也合该是插在这样的发髻上。
我掏出怀里的檀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宣纸中央。午间的阳光透窗而过,照射到洒金的纸笺子上,衬得纸上的檀木盒,仿佛静卧在一片光芒万丈。珠儿是不来书房的,无论是二哥还是傅玉琅,拿到这木盒,都算是物归原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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