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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惟勤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无人问津,自己先拈了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含混不清的问道:“你二姐呢?”见我没搭理他,便踱步到窗前,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看什么呢?”我预计他会破坏这才子佳人的意境,忙拈了块牛肉又塞进他嘴里,惟勤看看院子里的两个人,又看看我,颇为不解,好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牛肉,小声道:“正碰上饭点,难道不许我叫上玉笙兄?”
我摇头道:“饭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的情境,你以后再想来看怕是难于登天。”说完意味深长的一笑。
惟勤瞬间懂了,却微一撇嘴道:“你是想撮合他们郎情妾意?你二姐不是有婚约在身?”
我赶忙撇清道:“我只是觉得这才子佳人在一处分外好看罢了,撮合谈不上。”顿了一顿又玩笑道:“你就不觉得这样美如画的风景人物,十分难得么?”
惟勤微微冷笑,不置可否,他站在窗子前,双手撑着窗框,这样的位置,傅玉笙稍一抬头就会看到,我却觉得此举画蛇添足,既然与二姐打过照面,无论吃不吃饭,傅玉笙是一定要来与我们招呼一声的。
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边丝飘弱柳,雪点香梅。院子里两人谈兴不减,我看着二姐时而抿嘴浅笑,时而轻启朱唇,一双眼睛里有陌生的情绪在跳动,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而傅玉笙,带着一身的疏朗清明,在烨烨白光里温润从容,像极了旧小说里某个走错了轮回的书生。
二姐终于抬手指了指我和惟勤所在的雅间,傅玉笙抬头,看到了伫立窗前的我们,微微一笑,而后从从容容上来与我们招呼。惟勤一意要留他用饭,傅玉笙却说学校还有事情,婉拒了惟勤的盛情。得知大娘也到了北平,傅玉笙只说失礼,择日一定备礼登门拜访。彼此客气了一番也就散了。
这日晚上,江家太太在戏院包了包间请我们看戏,我们一顿饭吃的十分匆忙,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了地方,大娘和江家太太早就坐在包间里了。
大娘笑对江太太道:“你瞧瞧这几个孩子,一玩儿起来就没个准头,差点就误了时辰。”
江太太笑回道:“年轻人嘛,爱玩也不稀奇,等到像我们这样玩不动了,再在这里看戏不迟。”
大娘道:“我们映蔷是爱看戏的,就是砚清,有个武戏还能勉强坐上一炷香的功夫,要都是文戏,都能把他看睡着了。”
江太太道:“那今儿个可算来对了,真有《尉迟恭单鞭夺槊》。”然后特地看着我道:“这出戏可还对胃口?”
我这边尚未答话,大娘笑道:“哦呦,他一个小子,要真事事这么惯着,可还了得。咱们呐就看咱们的戏,几个孩子只要在这儿就行,我也不指望他们喜欢咱们老年人的顽意。”
江太太笑道:“老姐姐可算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人年纪大了,反而恋着孩子,只要他们有这么半会子能安安生生跟你呆一会,那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我悄声向惟勤道:“你不是挺喜欢看戏的么,怎么还能让你母亲生发出这等感慨?”
惟勤道:“喜欢做什么,不等于喜欢别人跟你一起做。我娘看戏不懂就喜欢问,这一问不免就坏了听戏的意思,就是旁人也看不安生。”
我笑道:“倒看不出来江太太还有个不耻下问的习惯。”惟勤听得我口内揶揄,却也不计较,只向我微一耸肩。二姐被江太太招呼过去坐在身旁,惟勤便找了个靠近大娘的位子坐下来,我左右一看无座了,只好挨着二姐坐了下来。
一时杯盘果碟都端上来,江太太直招呼我们吃点心。因为刚吃过晚饭都不甚饿,我和惟勤便只答应没动静,却苦了坐在江太太一旁的二姐。可怜她本就胃口不大,晚饭吃得多又有些积食,却为了哄江太太开心不得不拈了块鲜花藤萝饼,当着江太太的面儿咬了一小口。这时包厢内灯光暗下来,二姐趁着大家不注意,把那咬了半口的鲜花藤萝饼塞进我的嘴里。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听二姐小声道:“粒粒皆辛苦,你就替我吃了罢。”她这样央求,倒叫我有火撒不出,只好不声不响的把那饼吞了下去。
彼时单皮鼓点声已如急雨,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也将手里的三弦拨弄起来,配着铙钹声声,显得那弦儿愈发的抑扬顿挫。台子上李元吉正在不服,要与尉迟恭较量一番,神态步伐恰到好处,及至开嗓,字字清脆声声昂扬。大娘听了不由赞了一声:“哎呦,这个人的玩意儿是真不坏。”
江太太笑道:“这是咱们这里程老板的小幺徒岚生,现如今也算学得了他师傅的一半,纵然是成不了角,也够混碗饭吃的了。”
大娘喜道:“这样的唱腔还只学的一半,想必程老板的唱腔更是享誉了。”
江太太点头道:“话是不错,只不过现在程老板一心栽培后生,只写写本子编编剧,倒不怎么登台了。”见大娘似有失望之意,忙道:“亲家太太别急,虽说程老板不登台了,可他有个女徒弟人唤作小灵芝的,却是青出于蓝,等会儿稍晚也有这小灵芝的剧目,咱们安心等着就行。”大娘听了自是大喜过望。
这时节尉迟恭已然拆卸了自己长矛上的枪头,与那李元吉比试起来。其实这样的武戏我也不爱看,说爱看武戏不过是不爱看文戏的推辞罢了。倒不是人家打得不好看,而是在台上三五步就能行遍天下,六七人便是百万雄兵,比起真的行军打仗难免有矫情镇物、装腔作势之嫌。只是今次再不能指望二姐泼我一脸的水好逃出去,也只能安分守己的坐在位子上。
好容易武戏散了,我正要借口溜走。惟勤却过来按住我道:“接下来是《郿坞县》。”我心里一惊,这是一出有名的群戏,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且对念白和表演都有极高的要求,戏院等闲是不肯轻易演这一出的。一来是角儿难凑,二来便是凑齐了角儿,这前前后后也要多出来不少的事,一个晚上还不够倒贴的。既是机会难得,我便起意听上一听,惟勤一笑,放心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这时那扮青衣的挑帘从后台出来,容长的脸蛋儿,细挑的身材,脚下款步姗姗,舞态生风,端的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宋巧姣。这时听江太太向大娘道:“这一个便是我给你说过的小灵芝了。”话音未落,台上的宋巧姣已然开嗓,一声声婉转入云,使人听来便如新莺出谷,到了转腔换调处,又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嘴里的调子百变不穷。楼上楼下早就是一片叫好,几乎盖过了三弦和京胡。我这时却觉得这青衣看起来十分眼熟,想了半会子才想到,这是前些日子同惟勤一起看戏时见过的花旦,在《西厢记》里扮演小红娘。
这边戏还未唱毕,江太太已经开始吩咐给小灵芝打赏,还特意叫备了双份,大娘也没有推辞。一行人起身离开之时,忽然听得后台一片嘈杂之声,这时又瞧见一楼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兵,惟勤这时便有些紧张,忙忙的便把几位女眷送出戏院。然而出得戏院,惟勤只叫来了两辆人力车,让我护送一行人回家,自己要留下来一探究竟。
江太太担心道:“你这孩子怎么总也改不了这个看热闹的坏毛病,真要是打起来,你如何能扛得住,还不快与我回家,仔细你爹知道了生气。”
惟勤笑道:“我就是看个热闹,从来不去主持公道,若是打得凶了,我不会跑么?”说着便交代车夫去哪。
我送了大娘他们回家,大娘也不放心惟勤,便叫我回去看着点,我本来也好奇惟勤为何要留下来,便跟着车夫的车子又回了戏楼。
戏楼里已然安静了不少,看戏的、唱戏的都不在了,只有几个原先顶篮子卖吃食的在这里打扫。戏院一楼,桌子椅子倒的倒、歪的歪,还有不少吃剩下的点心瓜子碎在地上,被人碾来踏去,糊成一滩泥。我蹲下来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盘儿瓷碗儿,某些尖锐处还有血迹斑斑,显然是有了一场堪称激烈的打斗。
我随手叫住一个伙计,问道:“小哥,方才我在这里看戏,落下了东西,你可知往哪处去寻?”
那小哥苦着一张脸道:“这位少爷,您这东西落下的可不巧,您也看见了这光景,一群人推来搡去,好东西要么碰掉了摔坏了,或者被有些眼尖的顺走了也未可知。”一边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少爷丢的什么?可还贵重?”
我笑道:“东西倒也不打紧,本来回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后故作不解道,“只是偌大的一个戏园子,怎么就成了斗殴的地方?”
小哥苦笑道:“少爷您有所不知,咱们广德楼里,就数小灵芝出色,所谓人红是非多,那起达官显贵为博美人一笑,成日家不惜血本的送花送料子。偏偏咱们小老板,每日除了登台唱戏,其他的一概不理。”
我道:“只怕小老板越是这样,越是被人惦记着。”
那小哥激动地一拍大腿,将手上的抹布抖得如蛇一般,“可不是嘛,今儿个来了几位大爷,刚散戏就要我们小老板赏光吃饭,小老板自然不答应,那几位爷便要用强。戏院上下乱作一团,得亏着一位少爷出来做主,众人合力将他们送到了警察局。”
既是送到了警察局,想必是干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忽然心里一动,便问道:“那几位闹事的,可是方才在一楼听戏的军爷?”那小哥忙不迭的点头,我又问:“那位路见不平的少爷现在又在何处?”
小哥想了一想道:“大概是一同去了警察局罢。”我心里已然明白,便道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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