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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头聚的齐,大娘的兴致便比往年高,延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头唱堂会。因是年关,角儿们多是演出些歇工戏,演完了大武戏,便是《二进宫》之流的戏本子,一来剧情吉祥,二来戏份轻松。府里头除了后厨一干人,上上下下都放了小假,乌泱泱挤在院子里,好不热闹。
小阁楼上,除了二哥都在,爹抽着水烟袋坐在摇椅上,正眯缝着眼看着台上,时不时的跟着哼上两句,大娘二娘也是爱戏的人,一时眉头紧锁,一时又展颜吁气,倒跟着剧情走了个全程。我对戏却是十分的不感兴趣,倒不是人家唱的不好,只是戏文里头,不管是将相布衣的忠肝义胆,还是才子佳人的柔情缱绻,都是纸上空谈,说白了就是假的,看着有甚意思?想跟大娘告假,又怕爹不许,想和大哥唠扯唠扯,却见其聚精会神,连大嫂剥好的松子仁送到他手里也不见入口。再看桌上的果盘茶碟,尽是些玫瑰枣、麻酥糕之类的茶食,委实提不起兴头。
这时二姐悄悄附耳过来:“看个戏也不安生,瞧瞧你这一会儿弄出多少声响,一会儿把爹惊动了,仔细挨骂!”
我斜了她一眼,辩解道:“我看不懂啊,这都讲的什么?”
二姐掩嘴一笑:“平日里说你不读书,还回嘴,今次知道厉害了吧?”
我没心思跟她斗嘴,便顺势给她戴了顶高帽:“二姐教训的是,您这满腹经纶的,我哪里比得了。”
二姐听了一乐,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儿上,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提前走。”
我听了大喜过望,忙探过身去,问:“什么法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二姐一盏茶尽数泼过来,不独衣服上,脸上也沾了些许水珠。我没有防备,此时蹭的站起身,动作难免有些大,惊动了阁楼的一干人,大娘屋里的玛瑙和二娘屋里的翡翠早就伶伶俐俐的过来擦拭。
二娘在一旁沉声问道:“映蔷,怎么回事?”
只听二姐朗声答道:“砚清口渴,想尝尝我这杯茶,我递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手滑,所以才……”
我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不得不陪着笑,附和着二姐的回答。
二娘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做事元该持重些,怎么尽是这些差池!“说着起身来到我身边,掏出手绢要来给我擦,这如何使得!我赶忙躲开,口里再三推辞,争执间还是爹发话了:”他一个小子,要这样惯着可还了得,砚清自个儿回去换衣裳,其他人都回来安安生生的看戏。”说着复躺回椅子上。
爹口里的其他人,自然包括二娘,她不好违背,便试探性的道:“老爷说的是,只是毕竟是映蔷闯下的祸端,还是让她同砚清一起过去才好。”
一边大娘也帮腔道:“芷莲说的是,小丫鬟们都在下头围着看戏,砚清身边也没个人,老爷还是让映蔷一起去罢,姐弟两个也还有些照应。”爹本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听得大娘二娘都如此说,便点了头。
出了阁楼,二姐十分得意:“如何?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我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法子好的真是没边儿了,便是开了春也还寒气料峭,你这一盏茶泼过来,倒叫人好生历练。”
二姐嘁道:“还真是狗咬吕洞宾,我那茶是温热的,你以为我是你?心里头没点算盘敢这样顽?”
那茶水泼过来确实不烫不凉,我一时语塞,却听二姐又说:“再说了,你三少爷为了一个香囊数九寒天的都敢往水池子里头跳,还怕区区一盏温茶?”我听她言语揶揄,心中略有不快,却也不好同她斤斤计较,便不说话,直着头在廊里快步前行。
二姐见我不回嘴,且越走越快,忙小跑着跟上来,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
我忍不住道:“那合着我还得谢你这一泼之恩?”
二姐笑着在我肩上锤了一拳,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就看在这法子凑效的份儿上,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呗。”
我此刻确实不在那楼上听那恼人的曲子,便不自觉地回转道:“你不也出来了?还是全身而退,实在是高。”
二姐得意一笑:“这叫作一石二鸟,也叫做声东击西,闲了姐姐教你。”
我哂然道:“你是准备到何家做私塾先生来着,我何德何能,学的会那些兵法?!”
二姐还未来得及回嘴,突然听得一泓埙音穿墙过院而来,我们都不由自主循声去看。然而几进几出的院子,回廊雕窗处处萦绕,自然看不真切。我索性静下心来去听,只觉得像是有淙淙清泉从四周漫过来,而我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中,随着波浪起伏,眺望到远处的重山叠嶂。
一曲如屏,也不过是这般意境。
二姐看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写着疑问,然而答案也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这曲音,因谁而起。当下里衣服也不换了,与二姐结伴,循着声儿朝西边走去。
平日里,穿回廊,过雕窗,眼中所见,亦觉稀松平常,及至今日,埙音袅袅之间,竟觉出些错落有致,平添了几分古朴之气,不觉贪看风景,步子迈的便有些迟。与二姐一路同行,难得的是没有拌上几句嘴,不是没得说道,而是怕三言两语的,坏了声音里的意思。倏尔曲子戛然停止,空有一点余音绕梁,倒叫人觉得回味无穷。二姐紧走几步,小声嘀咕道:“今日找不到这吹埙的人,我是睡不着的。”我听了莞尔,自己也确实想一探究竟,便朝着余音传来的方向,加快了步子。
转过一道月亮门,迎面走来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大红的小棉袄,活像是个移动的小红灯笼,定睛一看原来是明秀。这小娃娃见到我和二姐,立住了张口叫了一声小姑姑、小叔叔,声音清清脆脆,那唇红齿白的模样,叫人看着便生出无限欢喜。我上前抱起他,正想问怎么不见明远和看管他们的妈子,注意力却被他手上捧着的陶埙吸引了过去。
二姐也注意到了小人儿手中的物件,便向明秀借看。这是一件八孔梨埙,漆黑的身子上有仕女缦立中央,图观设计倒是比那些龙、石、松的雕绘难得一些。正在把玩间,明远“蹬蹬蹬”的跑过来,呼哧喘气的停在我身旁,也不喊人,直指着二姐手里的埙嚷嚷道:“你们谁会这个?”
我和二姐都学过笛子,陶埙与笛子本来乐理相通,只是我们都知道明远这小祖宗难伺候的很,谁也不愿意揽这个烂摊子,便都急往外推,我只说我不会,二姐却直接玉手一挑,冲着明远道:“你三叔会。”
顿时觉得天儿都黑了。
明远在那又蹦又跳又吵又闹,他的情绪最终带动了我怀里的明秀,架不住两个孩子的喧闹,我只好放下明秀,接过二姐手中的梨埙。
无釉的窑烧,手感极好,大小熨帖,我略微试了一次,便熟悉了要领,又想了一想,细细的吹了一支《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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