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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遐曾经想要打压裴该,让他知道知道,这“君子营”副督不是好当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终未能到手,你一新来乍到的小年轻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你?
但是他先后两次设圈套,想要看裴该的笑话,却都被对方轻松化解——曲彬说什么“侥幸得脱”,但那真能是侥幸的事儿吗?程遐仔细研究过裴该对孔蒉的说辞,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给,实有乃父之风也!
名士清谈,始与汉季,后来这股歪风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经学世家,并且擅长辩论,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邓艾之辈,在这年月压根儿就别想得着显职。王衍便是如此,纯以清谈得取三公,而裴该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论,那也不是光写篇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间,跟人辩论非止一次啊。要说果然是家学渊源吗?这个裴该竟然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以言辞见长之人,往往实务为短,原不足论——胡汉国也不看重经学,更不崇尚清谈。问题他若得着了石勒的重用,到时候舌灿莲花,在石勒耳旁吹点儿什么风,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哪!
那么这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这些天程遐也到处打探过,确定了裴该所说曾一度谋刺石勒而石勒不罪,以及因为落跑而导致蘷安被石勒鞭打等事,实实在在,并非生造。那这厮便益发可怕了,除非赶紧把他给弄死,否则他将来若进自己的谗言,自己必然落不着好!
可是要害裴该,谈何容易啊,还有支屈六横在中间哪。即便支屈六并没有和裴该走得很近,终究张宾临行前命他看顾(或者可以解释成‘监管’)裴该,他或许不会阻挠自己收拾裴该,但绝不肯让裴该横死。
再往深里想一层,石勒向来鄙薄那些清谈之辈,他绝不会是因为裴该能说,才将之招揽到幕中来的。裴该年纪轻轻,除了家传的学问、辩论手法来,他还可能有什么长处?据说宁平城之战后,王衍以下,晋之王公大臣人人觳觫,纷纷请降,就只有裴该一个坚决不降,还曾经起意要谋刺石勒。此番裴该怒斥孔蒉,也正说明了这小子胆子极大,且不怕死——真靠侥幸便能吓走孔蒉吗?或者纯靠口舌之利?曲墨封你说得好轻松,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看?!
石勒的脾气,程遐多年相从,也多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综合起来说有两点:一是爱才,凡有本事之人,都想扒拉到自己身边儿来;二是最敬忠臣烈士,厌恶怯懦之辈,或者反复小人。倘若是想千金市马骨,王衍那骨头不是金灿灿的吗?他说宰就给宰了。唯有裴该,越是梗着脖子不肯降顺,石勒就越是想要招揽他,轻易不会死心。
所以裴该帮忙审核匠器营账册还则罢了,他怒斥孔蒉,甚至连带孔苌都骂,将孔蒉数言喝退之事,一旦落到石勒耳中——那肯定是会有人去禀报石勒的,就算自己不说,支屈六也一定会说——石勒必然越发的敬重他、喜爱他。倒霉啊,本想压制裴该,不料反倒成就了他不畏强势的名声。你想弄死裴该?哪怕做得天衣无缝,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石勒都说不定会让你跟支屈六一起去给裴该陪葬——起码这算个渎职之罪啊。反正我们俩加一块儿在石勒的心目当中,都比不上一个蘷安……而石勒竟然会为了裴该责打蘷安……
胆大,不怕死,能言善辩,再加上得了石勒的宠信,前途乃无可限量也。与之为友,可为奥援,与之为敌,后患无穷啊!此人只可欺之以方,不能正面放对。
程遐脑筋转得很快,既然知道一时间踩不死裴该,当即就转换了自己过往的态度,主动过来向裴该示好。因为他考虑到,既然裴该在石勒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说不定还在自己和徐光之上,仅处于张宾之下,那么倘若自己可以笼络、利用裴该,是不是就有机会踩倒徐光,甚至于觊觎张宾的位子了呢?
从他此前的试探来看,这小年轻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为人倨傲——估计因为门第、人品和过往的官职,所以不把同侪放在眼里——凡骄傲者必无深谋,无远虑,只要轻轻往马屁股上拍上几下,它就有可能抬起蹄子来为你去踢人……何必要放弃这么好一把刀呢?若等徐光从洛阳回来,他提前拾起来,那倒霉的就是我啦。
再说了,张宾曾经奉石勒之命,主动去拜访过裴该,说不定这把刀子,张宾也想用呢……
程遐的分析泰半有理,但他就不可能想得到,裴该之所以对于洛阳失陷、晋帝被擒之事毫无反应,原因根本不复杂,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早就知道啊!已经知道了的结果,又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的内心掀起任何波澜,进而表现在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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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支屈六果然大排宴席,绝大多数留守将吏尽皆与会。裴该算是头一次现身于众人之前,一开始大家伙儿瞧在支屈六的面子上,对他都很敷衍式地客气,但随即见到程遐也站起身来向裴该敬酒,众人无不惊诧——我靠文武两位留后全都对他那么恭敬,这小子牛啊!咱们也赶紧去敬酒吧,休要落于人后。
程遐前倨而后恭,裴该一时间有点儿蒙,并未能拒之于千里之外,过后想想——这样也不错吧。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固然我没想跟这票“汉奸”……倒还说不上,这票晋奸吧,并没有和他们深交的意愿,但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倒也有利于自身设法逃脱。否则总有人跟后面盯着你,也如芒刺在背,行事多有不便哪。
所以他在禀明裴氏之后,还是来参加宴席了,并且虽然只接受敬酒,本身不敬他人,仍然保持着高门世家该当有的傲慢姿态,却在酒过三巡后,主动端起杯子来朝众人一让:“且让我等恭贺主公此番凯旋吧。”趁机敲死了“主公”二字。
在座众人纷纷应和,只有曲彬曲墨封,眼珠子瞪得差点儿要掉出来。他一个劲儿地把疑惑和委屈的目光投向程遐,程遐却根本不予理会。这顿酒宴本为战胜而贺,众将吏都很畅意,尤其支屈六,几乎是杯到酒干,却也不醉;唯独曲彬,如坐针毡一般,在席子上反复扭来扭去的,没等终席就借故遁走了。
程遐冷眼望着他的背影,心说:我若是你,就该赶紧向裴该赔罪——越是倨傲之人,越易为谄媚之言所欺,但凡你低下头来,或许前事都可不论——你瞧我是怎么敷衍他的?真正废物一个!
他却不知道裴该心里是另外一种想法:程子远前倨而后恭,未必是真服气我了,他是想找空把我当枪使,为他谋“君子营”副督之位吧?这种嘴脸,老子前世在机关里见得多了!必须小心应对。至于曲墨封,纯粹杂碎一个,我才懒得搭理这种废物,反正他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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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宴上和留守各将吏照过面之后,裴该逐渐尝试着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此前他最多只在家门前的大街上遛跶过,还不敢走远,否则必有守门的兵丁过来,好言好语地奉劝他回去。裴该明白他们的意思,必然是张宾临行前关照,害怕自己跑喽。他心说好生可笑,你们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即便我遛跶到城门口,又哪里跑得了?况且裴氏还在许昌,我又岂能抛弃她而孤身逃亡?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跟那些小兵说,他目前正需要博取胡营中人的信任,不便做出什么让旁人产生疑窦的事来,也就不再走远。但等到能够每三天在支屈六的伴护下去一趟马场,接着又为对方轰走了前来索要粮秣的孔蒉,可见为留后的支屈六已对自己信任不疑;继而副留守程遐也表现出了有节制的善意……
裴该就趁此机会越跑越远,虽然背后仍然会缀着兵丁,却已经不敢再阻挠他远出了。短短几天的功夫,裴该就把许昌城内大街小巷大致转了一个遍,唯独为避嫌疑,没有靠近过几座城门。
许昌虽号中原大邑,终究跟后世的都市没法比,最繁盛时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多万,历经兵燹,如今所存者还不到五千,主要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石勒本部兵马多为并州胡、羯,约五万之数,诈称十万,去岁渡河南下,一度攻掠冀州,当地郡县平民被掳或主动跟从者九万余口,后来谋拒襄樊失败,损失不小——那些冀州平民大多被分给各军做辅兵、伕役,并没有用他们长期填充许昌、颍阴等城的打算。
所以此番石勒北取洛阳,带走了主力部队和大多数辅兵,许昌城内加原有居民,也还不到两万之数,若是小邑,尚算繁盛,放在许昌,跟空城也没多大区别。裴该背着两只手,在街道上随心所欲地遛跶,所见胡兵凶蛮、晋民羸弱,房屋大多残破、空置,某些墙上还有火烧的痕迹,或者血迹未灭,不禁暗自喟叹。
这一天他又出门去了,打算直接撞进几座衙署去,假意观览,其实窥探胡军机密。相信有了前日的宴会,绝大多数将吏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顶多警告一两句,轰出来完事儿。除非机缘巧合,竟然撞上了曲彬……不过没关系,他把裴熊带在了身边,若真口角起来,就让裴熊捶曲彬一顿好了。
正行之间,突然有人快马追将上来,远远地便高声唤道:“前面莫非是裴先生么?”裴该原地立定,缓缓转过身来,就见马上骑士到得面前,翻身而下,拱手行礼道:“支将军有急务,遣小人来寻裴先生前往议事。”
裴该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孔苌不依不饶,又再派人来了?那厮的贪婪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问那骑士究竟何事,对方也不肯说,只是把马缰交到裴该手中:“将军唤得急,小人已自裴先生下处一路访来,深恐将军怪责,还请裴先生速速前往。”
裴该瞥了身后的裴熊一眼,那意思,你想办法跟上来啊,然后便接过缰绳。那骑士本能地伏身下去,给裴该当踏脚,裴该这些天总在马场跑马倒是也习惯了,并不诧异,踩着对方的脊背便翻身而上。
——这年月还并没有马镫,只有辅助上马的单边绳套,但绳套软软的不易借力,如裴该之流马术二把刀的,就使得相当不习惯——至于支屈六等胡人,根本不用绳套,只一纵身,就能跳上马背。但是胡人也有胡人的风俗,下位者伺候上位者上马,是要跪地为踏脚的,这名骑士着急让裴该去见支屈六,又知道裴该深为支屈六、程遐两位留后敬重,所以很自然地就趴了下来。
裴该坐稳鞍桥,一松缰绳,坐骑“唏溜”一声,便即纵蹄疾驰。裴该一开始还挺得意,自己这些天刻苦练习马术,终于可以跑起来啦,但很快他就开始叫苦——因为这是上阵的战马,但求速度,不重稳当,跑起来相当颠簸,与他平日练习所用、支屈六千挑万选的坐骑迥然不同;而且街道上到处都是障碍物,偶尔还有行人闪过,也非空旷的马场可比。裴该就觉得屁股被颠得生疼,连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差点儿就要一跟头滑落马下,他只好缓缓拉紧缰绳,把速度尽量放慢下来。
好在路途也不甚远。支屈六的大帐就扎在许昌城的正中心位置,推倒几栋房屋,平出一片空场,裴该前几日也曾经遛跶着路过的,还不至于迷失方向。等他冲近大帐,早有胡兵过来一把扯住缰绳,坐骑把胸脯一挺,双蹄扬起,瞬间“刹车”,裴该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直接顺着马屁股就出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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