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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黄芷泉等九人正在饮酒之际,听得四马路上人声鼎沸,巡街捕警笛乱鸣,兆荣里中一片的脚步声响,知道有些不妙,急忙同月舫、大姐等众,一齐来至窗前。但见那边火势冲天,火星乱爆,浓烟密布,仿佛近在咫尺,距里口只有数十步路。不但月舫吓得浑身乱抖,主意全无,即芷泉等众人,亦一个个张口伸舌,胆战心惊。其时楼下的老鸨、乌龟、鳖腿、帮七八人,全行奔到楼上,慌慌张张的极喊道:“先生,勿好哉!俚对面火着呀!烧得格末叫旺,只怕烧到仔间面,倪格物事才勿好搬格,阿要毫燥点倪搬罢!”叫喊之间,又听得警钟怒吼,皮带车陆续而来,辚辚不断,更吓得月舫心头乱荡,犹如小鹿撞胸,魂将出窍,一句话都回答不出。因从前堂子之中,保火险者绝少,那有不吓之理?不比目今时世,家家都保,甚至放火图赔,做那伤天害理的事,非惟不吓,翻幸烧得干干净净,骗取洋人的赔款,当作发财的秘诀。所以上海地面,有几家开店的,店中不供财神,却供着一尊红脸三只眼的火德星君。别人不懂他的意思,问他缘故,他说道:“我前年店里折本,若不是火神保佑,放起那一把火,怎能得几千两的赔款,再开这爿店呢?”倘照这样说法,自然就不怕了。
如今月舫既未保险,而且胆小异常,虽听说搬运东西,不知搬那一件好,一时乱了主见。幸得芷泉、芸帆、鲁卿、祥甫诸人究竟是阅历过的,还想得出念头,即吩咐道:“你们一班人且不要慌,火势虽然拉杂,究属隔开一条马路。你们但把那贵重细软物件打成几个包裹,拿至楼下等着,切勿乱走出门,以免被外人抢夺。我们都在门口观看。倘见势头不好,果然烧将过来,然后叫喊你们,把那包裹发出。我们在后帮同月舫照料,向南走去,因北首有巡捕守着,断然走不出的。如此办法,这东西不至遗失了。”交代已毕,由他们七手八脚的料理,芷泉等先自下楼,齐至门首探望。看那救火的西人竭力灌救,依稀匹练横空,银河倒泻,霎时祝融返旆,渐渐火灭烟消,只烧去了楼房五六幢。
芷泉等彼此心定,回身进门,见月舫呆立在客堂中,听候动静,手里单拿着一串大康熙钱,连眼睛都急定了,即便说道:“放心放心,火已熄了,大事已定。月舫,你回楼上去罢,不要在此呆立了。”月舫方才惊魂入舍,莲步轻移,犹走到开井之中,抬头望了一望,果见红云尽敛,白雾微笼,晓得没有翻覆了,然后命大姐、娘姨、鳖腿、相帮等众,将大小包裹仍旧搬回楼上,放在原处,一件都没有缺少。却亏得芷泉、芸帆在此,替他定了主见,不至走失东西。所以月舫向芷泉等称谢,请众人仍复上楼。
好得房中酒筵未撤,芷泉道:“事已平定,我们又好吃酒了。”荫明道:“今夜这席酒,权当作压惊而设,月舫亦宜饮酒三杯。”芸帆接嘴道:“是极是极。你们先请入席,我要吃两筒烟,压压自己的惊,方才吃得下酒呢。”口中说着,见月舫还提着一串大钱,笑问道:“你拿着什么宝贝,只管放在手里?难道你自己去买东西吗?”月舫听他一说,省悟转来,也笑道:“奴真真吓昏勒里哉!奴出生出世,吃歇格种吓头。格落刚刚火旺格辰光,俚笃问奴搬啥物事,奴一句才回答勿出,只好让(读酿)俚笃瞎搬一泡。奴也想拿点勒走,倒说急昏仔,别样才想勿着,单单想着仔一串康熙大白铜钿,皆为仔奴心爱格落。一径放勒床门前抽屉里格。奴勿管值铜钿勿值铜钿,拿着仔就跟俚笃下楼。想阿要笑话佬?”芸帆道:“幸而没有烧过来,不然,你的贵重物件岂不尽付一炬吗?”月舫道:“好是还好,亏得奴格首饰拜匣倪阿二才晓得格,已经替奴拿格哉。不过零零碎碎格末勿知要失脱几化得来!故歇阿弥陀佛,一来靠天老爷保佑,二来大少笃一淘勒里,搭奴定仔主见,单吃仔点虚惊,总算小事体。格落过脱两日,奴想要打一坛火醮,带道谢谢各位大少笃。唔笃要来赏光格!”芸帆点点头。芷泉道:“不用你谢,你且唤他们烫酒,端几样热菜来,我们要重张旗鼓了,断不因受惊减兴,方见我辈的镇静工夫呢!”月舫道:“奴好像肉骨头敲鼓———弄得昏咚咚格哉!搭顾大少讲仔闲话,连酒菜才忘记脱,真真对勿住!”说着,见大姐、娘姨等均不在侧,便高喊阿二道:“阿二,倒好格,大少笃勒里,哪哼好走开介?”叫唤未毕,阿二已跨进房门,即说道:“我勿是去看好看呀,皆为下去拿酒,看见厨子才勿勒浪,格落我差相帮笃去喊。就勒下底等仔歇,故歇亏(读区)得来格哉,小菜勒浪烧哉,酒末我带仔上来,请大少笃阿要先用罢?”芷泉道:“也好也好。芸兄的烟可曾吃足吗?”芸帆听了,即从榻上坐起,与众人一同入席,仍照原位坐下。月舫在旁斟酒,各饮了一杯。荫明便伸手取过酒壶,连筛三杯,与月舫压惊。
月舫饮讫,谢了一声。芸帆忽指着鲁卿说道:“今夜带累月舫受惊,其实都是他不好,说什么火烧屁股,分明被他咒出来的。应该另罚他一台酒,替月舫压惊才是。”月舫道:“划一划一,是俚说过格。格张嘴啥落能格毒佬?”鲁卿道:“你们上我的船,要硬罚我一台酒,这倒不妨;若说对面那场火,冤是我咒出来的,我有些不愿罚了。”月舫道:“顾大少说罚一台酒,还是便宜(读热)格来。照奴格意思末,实头拿格张毒嘴,用张屎草纸揩一揩末好。”说罢,微微一笑。鲁卿道:“你说我嘴是毒的,一定是与你睡觉沾染过来的。”月舫不等他说完,就举手向他头上连打了两下。芸帆喝彩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坏了也不要紧,有我呢!”鲁卿恨道:“都是你挑拨弄火,害我打这几下,还要连声的喝彩,说‘打坏了有我’。我与你决不干休的。”芸帆又笑道:“你自己回答得不好,惹他打的,干我甚事?况又说什么挑拨弄火,更是不吉利的话,极该再打两记,再罚一台酒呢!”芷泉恐鲁卿要认真,笑道:“你们说说也够了,鲁卿这张嘴,仿佛《双金锭》弹词上的戚子卿家小二,惯说那不吉利的话,实则出于无心。月舫你饶了他罢,罚他摆一台酒,与你消消气如何?”鲁卿听芷泉说了,也就应允。月舫却笑而不语。鲁卿道:“你打了我,我倒与你消气,真真倒灶得狠!幸亏我兴致高,最喜的是摆酒叫局,所以应允了你们。即是今夜时候尚早,我还想叫几个局,未知众位可高兴吗?”芷泉道:“你瞧钟上已敲过十一下了,怎说尚早?不如你后天摆酒,我们多叫几个罢。”芸帆也道:“今晚我们要回去的,一叫了局,就没有时候了。何弗大家谈谈,消磨到一点钟,早些散席的好。”芝云、铭树亦一齐说道:“不错不错,一来明天早上有事,二来此刻已疲倦了,还是挥麈清谈、猜拳行令的有趣。况现有月舫在此,何须再叫什么局呢?”芷泉道:“行令未免烦心,猜拳亦觉乏味,倒不若平章风月,把海上的名妓各就所见,品评一番。择其最著名者十二人,分其品格,下注花名评赞,称之为‘十二花神’,岂不比叫局有趣得多吗?”芸帆等一听,连说:“有趣有趣。”惟鲁卿、伯锡不甚愿意,均说道:“若做评赞,我们是不会的。”芷泉道:“不会做的,只把他们历史说出来,各举所知,我来代做就是了。”鲁卿、伯锡方始答应。
众人议定,见下面上来的菜陆续而至,大家吃了一回。鲁卿道:“今夜这桌菜,险些儿吃不成功。”荫明道:“就算吃得成功,若换了胆小的,此刻也吃不下了。”芸帆道:“二位且慢讲吃,听芷翁品题群芳罢。”芷泉遂开谈道:“海上各妓,不知凡几。仅就曾经阅历者,约略言之: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胡宝玉、王逸卿、沈月春、吴莼香、左红玉等,以及月舫,共计九位,最为著名。其次如金文兰、顾阿南、吴慧珍、吴新宝、金红玉、张纯卿、张小宝、金赛玉、李佩兰、范彩霞、吕翠兰、王莲舫、胡秀林等,共计十三位,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虽不及以上九位,然也略有些名儿。先请众位细细品评,以备花神之选。因众妓女中有好几位久未会晤,倘已从良,则不必列入此数。谅众位定有见闻,所望一一告我,以定去取。”说毕,命月舫取过纸笔,先将各校书的姓名录出,待共同酌定后,取者加上一圈,去者加上一竖,方将此稿誊正,再拟评赞,如闱中填榜一般。
芷泉写好了草稿,重又请教众人。鲁卿道:“李佩兰早已嫁去了。又听得王逸卿也有从良消息,但嫁期还没有定呢。”芷泉道:“逸卿既然尚未嫁去,不妨列入。若佩兰则理宜剔除为是。”芸帆道:“不但逸卿有从良消息,即李三三也有风闻。据说去年冬间,有一位做过永嘉县知县的,叫石紫珊,看中了三三,拟春间要替他脱籍呢。至于佩兰,虽说嫁去,其实所嫁的公子已死,被他父亲以官势相迫,到他家去守孝,已相近半年多了,你想可怜不可怜?”芝云道:“这样琐屑的事,讲他则甚?据我愚见,但就各位所晓得的,除已嫁外,均可备选。即芷翁所云各校书,亦仅将阅历过者言之,其余或知名而未见,或见之而遗忘,所以要我等举荐。芷翁可是这个意思吗?”芷泉未及回言,伯锡先说道:“我有两个人要保荐他。”芷泉问:“是那两个?”伯锡道:“一个叫姚倩卿,一个叫姚婉卿。原本是姊妹花,芷翁谅也知道的。”芷泉道:“这两个是曾经李雨泉提倡过的,然也不过如是,不及巧玲等远矣。况现在只须十二人,与大开花榜不同。即照单子上所载的,尚须除去十人呢。”伯锡道:“二姚既不足论,则张纯卿、金赛玉均以淫著,亦宜删去才是。”其仁接嘴道:“你说淫的要删去,则现下鼎鼎有名的胡宝玉何尝不淫?难道也要剔除吗?”鲁卿道:“是吓是吓。凡做娼妓的,断没有不淫的道理。他若果真要守贞,只怕你也不爱他了。况芷翁品花宗旨是欲选择最著名者,分其品第,与考其品行有殊,何必论其淫不淫呢?”荫明道:“既然不考品行,遴选何难?只消把九位最有名者,再添三位稍次的,就凑足花神之数了,还要纷纷聚议做甚?”芷泉正欲回答,铭树忽抢着说道:“错倒不错,但左红玉的名誉不如巧玲、宝玉等众,虽曾遇某军门赏识,为北里中所称羡,然舍此之外,却碌碌无所表见,何尝是最著名呢?”芷泉道:“听众位高论,各有可采。按愚之本意,虽选择著名各妓列入此数,而品行并非不考。譬如若者为仙品,若者为媚品,均就彼之身份,下注十二月花名,不必定位置之高下,而暗中已寓褒贬。所以仅取最著名者,悉供汝南月旦,不比标名蕊榜,去取皆关乎荣辱也。诸兄幸勿谈会。”鲁卿道:“吓,原来取了他的名字,也有说他不好的。”芷泉道:“并非真要说他不好,不过将他们的历史,或美或恶,或褒或贬,作几句评赞罢了。”月舫道:“唔笃酒也勿吃,议论仔半日,阿曾议定勒介?”芷泉道:“有些意思了。”说着,即便提起笔来,在草稿纸上连圈了几圈,把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胡宝玉、王逸卿、沈月春、吴莼香、左红玉、陆月舫、吴新宝、金红玉、范彩霞等十二个校书一齐圈出,方交众人观看,又请众人分定品格。
众人互相评断,有的说巧玲是仙品,当为梅花;有的说三三是艳品,当为杏花;有的说昭容是雅品,当为水仙;有的说宝玉是静品,当为荷花;有的说左红玉是媚品,当为桃花;有的说月舫是丽品,当为芙蓉;纷纷聚议了一回。芷泉听了,或是或否,在心中想了一想,便于各校书名下,注了花名品格,又递与众人校阅,众人咸服其品骘之公。
芷泉道:“十二人的评赞,请各位分作一篇,其余均归我做便了。”鲁卿、伯锡同说道:“我们早说不会做的,一发请芷翁费了心罢。”芷泉唯唯。芸帆又请问评赞做法,可要拘定字数长短,芷泉道:“评只四字,赞只须四句,岂不较为容易吗?”月舫道:“唔笃独讲做,酒菜才冷脱哉,啥勿用点勒再做嗄?”众人于是吃了些酒菜,方各凝神构思。究竟评赞是容易的,不消一两刻工夫,均把草稿写好。芷泉看了一看,尽皆妥贴,遂另取一幅花笺,托芸帆全行录出。
誊正之后,众人皆传递观看,见上面写的是:
仙品:梅花,李巧玲。评:潇洒出尘。
赞曰:品高百卉,色并九嶷。仙乎仙乎,出世之姿。
艳品:杏花,李三三。评:艳丽无双。
赞曰:坊名碎锦,馆号争春。师师后裔,小小前身。
媚品:桃花,胡宝玉。评:柔媚胜人。
赞曰:含葩不语,逐水无情。招蜂惹蝶,轻薄性成。
隽品:蔷薇,沈月春。评:风情旖旎。
赞曰:架前承露,月下煎茶。伤心路柳,误指嫱花。
冶品:榴花,左红玉。评:争妍取怜。
赞曰:粘花惹草,尤雨云。小名醋醋,妒煞红裙。
静品:荷花,陆昭容。评:亭亭玉立。
赞曰:清香自在,真趣天然。潘妃步步,贴地金莲。
异品:凤仙,金红玉。评:烂漫天真。
赞曰:飞琼斗艳,弄玉争妍。漫嗤菊婢,宜号羽仙。
高品:桂花,陆月舫。评:天香国色。
赞曰:根蟠月窟,香拂云霄。置身天上,品格高超。
逸品:菊花,王逸卿。评:孤芳自赏。
赞曰:秋容宜淡,秀色可餐。天生傲骨,独耐霜寒。
丽品:芙蓉,范彩霞。评:丰姿绰约。
赞曰:褰裳涉水,散绮成霞。镜中占兆,榜上看花。
雅品:水仙,吴莼香。评:风雅宜人。
赞曰:星桥驾鹊,洛浦惊鸿。有仙子貌,具大家风。
秀品:腊梅,吴新宝。评:色艺双佳。
赞曰:芳年碧玉,小字黄香。性耽风月,质耐冰霜。
众人阅毕,芝云忽问芷泉道:“月春赞中,有‘伤心路柳’一句,是什么意思呢?”芷泉答道:“此句果有道理在内。去年月春看戏,看中了杨月楼,虽未成就美事,而月楼忽遭了一场官司。亏得月春暗里花钱,不至在监中受苦。那知月楼并不感激,正叫做: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想,月春这片痴情可怜不可怜吗?”
芷泉说话之间,听得报时钟上“##”的敲了两下,便又说道:“时已不早了,我们快些拔饮三杯,就此散席罢,不然,又要一夜了。怎奈明天有事,万万不能不回去的。”月舫道:“黄老心急,格只钟是勿准勒海呀,就算晏(读俺)仔点末,有啥要紧介?”说着,在众人面前各筛了一大杯酒,又道:“唔笃吃仔格杯,奴有一件新闻事体,要问问唔笃来。”众人唯唯饮讫,月舫道:“奴前日仔听见下底相帮笃勒浪讲,说新间搭来仔一个走江湖格人,名字叫啥格马永贞,狠得呒淘成笃!勿知阿有介事?”芸帆道:“果有其事,我也是前天听人讲的。据说这个人力大无穷,并非真真走江湖的,是一位不遇时的英雄,各样武艺没有一件不精,手下有五六个徒弟,都有些本事。初到这里上海地面,要想显显自己的手段,扬扬自己的声名。大约再过几天,择定了练武的所在,就要登场献技了。”月舫道:“练武倒好白相格。如果有仔日脚,搭奴一淘去看格!”芸帆点点头。祥甫道:“他练武的日子,不是贴招子,定是登报,我与芷翁终先晓得呢。”芷泉道:“江湖潦倒,卖艺登场,也是英雄末路,可叹可叹!”说罢,即吩咐大姐、娘姨等取饭。众人略用些须,遂各起身出席,因时已不早,均辞了月舫回去。不须细表。正是:
文士风流才结尾,武夫技艺话从头。
要知马永贞在戏园献技,怎样与胡宝玉传情,下一回便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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