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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二月的武汉,天上飘起了雪,景明琛走在街上,所过之处皆是大大小小的难民,上海来的,南京来的……他们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地缩在墙根下,眼睛望着早点铺子里散发出的热气,满眼都是渴望。
老天比战争更无情,惯会雪上加霜,雪花纷纷落下,落在难民们长满脓包的蓬头上和冻得发紫的赤足上,景明琛身上穿着崭新的价格不菲的暖和冬衣,心里针扎似的难受。
路过转角时她看见了一对兄妹。
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妹妹睡着了,哥哥把妹妹护在怀里用体温去暖她,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妹妹的一双小脚露在外面,脚指头都已经顶出了布鞋。
景明琛在他们面前站了下,哥哥露出防备的神色,抱紧了怀里的妹妹。景明琛咬咬嘴唇,转身跑到早点铺子买了一袋包子回来,蹲下身来把包子递给小男孩,男孩子这才卸下防备,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告诉景明琛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是和父母妹妹一起逃难来的武汉,路上父亲被炸死了母亲也病死了,只剩下他和妹妹两个。
吃完两个包子,他意犹未尽,一双眼睛盯着雪白的包子,却没有再吃,而是把纸袋塞进了怀里:“等妹妹醒了给她吃。”
景明琛脱下手套,又把围巾一把扯下来,统统塞进他怀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拿手背抹眼泪,她哭得专心致志,连身后的车喇叭声都没听到,直到有人追上来,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蒋固北正蹙着眉头望着她,一脸的担忧。
坐进蒋固北的车里她才感觉到双手已经被冻麻了,一受热气又缓了过来,双手针戳似的疼。蒋固北掏出大衣兜里的手绢递给她:“擦擦脸吧,花猫似的,你早晨是不是摸过报纸?”
她忙掏出镜子一照,可不是,脸上一道道的油墨。
她的脸腾地红了,忙接过手绢擦脸,可是手偏偏被冻得不听使唤。蒋固北“扑哧”一笑,拿起滑落的手绢,说一声“冒昧了”,倾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他的脸离景明琛很近,英俊的五官被放大,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蒋固北的眼睫毛看,他的眼睫毛可真长!
擦完脸,他用手背碰了碰她冰冷的手:“怎么搞的,你的围巾手套呢?”
景明琛不好意思地回答他:“送给路边的流浪儿了。”
蒋固北笑了:“上次你在路边布施被小偷偷了钱包,还差点被我的车撞,这次还敢啊?”
景明琛有些怅然:“现在我倒巴不得有人偷走我的钱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古诗扎着她的心肺,她自觉地代入了“朱门”,看到路边的冻死之骨就觉得满怀愧疚。
蒋固北竟然懂她:“战争并不是你的过错。你的父亲是革命元老,是这个国家的缔造者之一,通过劳动获取的舒适生活并不可耻。你能怜悯这些人,这很好,假如每个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同情心,这个国家会更好。所以,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陆军医院到了,景明琛正准备推门下车,蒋固北却喊住了她:“等一下。”
她转过身来,一条黑色的围巾兜头套了下来,蒋固北把围巾缠了几圈,把她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又拿起放在座椅上的一副新手套给她套上:“渡人先得渡己,天气冷,别冻坏了。”
景明琛下了车,冲他挥挥手,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这条男士大围巾兜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呼出的空气被围巾挡住又折返回来,裹挟着前一个主人好闻的剃须水味钻进她的鼻孔里。他的体温真高,余温留在围巾上,把她的脸都快给烫熟了。
景明琛小脸红红地走进医院,顾南荞看见她身上的男士围巾和手套,神色黯然:“你有男朋友啦?”
“男朋友”三个字戳中了景明琛,她的脸更烫了。
顾南荞口气有点哀怨:“我早就跟小北说,做人不能那么绝,他那样对付蒋家,肯定要遭人菲薄的,果然,连你都信外面那些鬼话……”
景明琛忍着不笑出来,当日和蒋固北商量好退亲,他们约好在彼此的家长面前扮演坏人,对景太太那边呢,就说是蒋固北提的退亲,对顾南荞这边呢,就说是景明琛提的。
“你可不知道我姐姐有多喜欢你,要是让她知道我主动提退亲,非杀了我不可。”蒋固北这么说时,脸上带着无奈和难得一见的畏惧表情,还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顾南荞握住景明琛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可千万别相信外面人的胡说,我弟弟可是个好人。”
景明琛敷衍着她岔开话题:“嗯,我都知道。对了,下个月保育会的筹款公演,你要不要去?我买了票。”
街上流离失所的儿童们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武汉的知名人士发起了筹建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倡议,过几天将会有一场规模浩大的筹款义演。
顾南荞问她:“你买了哪场的票?”
景明琛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记大舞台,傅秋荻的话剧表演。”
说完这句话,她耳根子都红了,好在顾南荞没有注意到。
景明琛有她的小心思。
义演的场次那么多,她偏偏买了傅秋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是因为傅秋荻多红多受欢迎,而是因为,她想亲眼看看傅秋荻。
母亲曾对她说过,蒋固北和傅秋荻之间有些不清不楚过从甚密,她想亲眼看看,这位和蒋固北“不清不楚”并且“过从甚密”的傅小姐本人到底有怎样的绝代风华。
演出当天,顾南荞却突然有事,景明琛只好找了报社社长沈先生一起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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