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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蠡湖既去之后,所剩些少残肴,阿二忽然贪嘴要吃,宝玉单将吃剩的半碗鸭羹、半盆酱鸭与他吃了,以为别的都是发物,还须禁忌,惟鸭是补的,病人或可略吃须些,谅无妨碍。那知鸭与疟疾却是对头星君,断然尝试不得的。在起初吃的时候,觉得滋味甚鲜,异常开胃,及至二三更天,骤然发作起来,非但胸膈烦闷,而且脐腹胀痛,欲吐不吐,欲泻不泻,更为难过。加添寒热复来,较前益盛,故不住的口中呻吟,早把宝玉、阿金等惊醒,因此刻大家都已睡静,听得这般声息,明知阿二有些不妙,急忙起身来看他。宝玉先去摸他的额角,寒热非常炙手,慌问道:“刚刚只怕吃坏哉,故歇肚皮里阿是痛佬?”阿二人还清楚,哼哼的答道:“我难过煞勒里哉,勿知阿是贪仔嘴落。”阿金、阿珠都道:“算算吃仔几块鸭,哪哼就会吃坏呢?”七张八嘴,乱了一回。宝玉看他这般光景,毫无主意,因半夜三更,那里有什么药?只得口中代他许愿,求天老爷保佑的了,更无别法。又嘱他要静忍耐,待到天明再说,或者此地有好郎中,也未可知,请他来诊视诊视,吃两帖药,自然好了。
正当安慰之际,听得尔霭里面唤道:“宝玉,你进来,我想着篮中有两块福建神面,你且拿去,叫阿金煎了与他吃,如果是食积,吃了也会好的。”宝玉答应,回身取出,交与阿金去煎。亏得有个烧火酒的炉子,不然,三四更天那里去煎呢?霎时把神面煎好,浓浓的一饭碗,送至阿二嘴边,吃了下去。晓得一时未必效验,但与他多盖了一条棉被,然后大家仍去安睡。
隔得无多一刻,天已亮了,独宝玉添了这桩心事,睡不安稳,绝早抽身,再来看阿二时,见他身子向内,声息甚微,想是睡熟,比夜间好些了。单伸手摸他一摸,热势却并不轻减,但此刻不便惊动他,只得缩身进舱。阿金、阿珠也起来了,宝玉告诉二人,阿金道:“看上去,碍呢作兴勿碍,不过倪登勒间搭,随便哪哼,总归有点提心吊胆,连搭请郎中也勿便格,倒勿如今朝应酬白相仔一埭,明朝倪就开船转罢,到底勒上海本地,说有啥三长两短,就是请郎中,看香头,替俚做长做短,也便多化笃。想阿差呢勿差佬?”阿珠也是这样说。宝玉道:“格末倪算数明朝就走罢,奴拨俚打仔格格叉,弄得心里昏闷煞,白相才勿高兴格哉,早晓得实梗样式,间搭耽搁里作啥嗄?勿然是,明朝就好到上海哉。”阿珠道:“倪要紧转末容易格,只要明朝弄一只小火轮,拖带仔勒走,后日朝浪也到上海哉。”宝玉道:“勿知间搭格轮船阿有叫处格介?”阿珠道:“有终有格呀,倪晏歇点问声殷老末哉,俚是间搭人,呒不勿晓得格。”因这时候,嘉兴虽有几只官轮来往,尚未设立轮船公司,所以说着这几句话呢。
三人正在商议之际,尔霭也起身了,隔舱听着他们的话,便说道:“宝玉,你要走,只怕蠡湖不让你走呢。”宝玉道:“奴格要想走,也叫呒设法,皆为俚故歇格病,实头勿轻勒海,加二勒里船浪,带累奴一发担心事哉。”尔霭点首称是。
其时阿金伏侍宝玉梳妆,阿珠端整粥菜出来。吃粥方毕,头已梳好。尔霭取出金时计一看,将近九下钟了,却巧蠡湖如约而至,今天带着一个跟人,以便使唤。蠡湖既到船上,略叙了几句闲话,宝玉就将哥哥病情细诉一遍。蠡湖问道:“头舱里睡着的,可是他吗?”宝玉答道:“正是呀。病是病仔多(读带,平声)日哉,淹淹牵牵,重还勿重,昨日也看见格,奴以为勿要紧格,格落勿放勒心浪,勿壳张俚吃仔点油腻,夜里就呀呀皇天,弄得大家吓煞快,奴是更加六神无主,看上去勿知哪哼得勒,所以奴想明朝动身转哉,不过对勿住殷老。”蠡湖道:“这有什么对不住?但据我的意见,今晚你的哥哥如果好些,你再盘桓一天,倘或加重,我怎好勉强留你?你请自便就是了。”宝玉听说,谢了一声。
蠡湖又向尔霭说道:“贺兄,你可以多耽搁几天,搬到舍下去住,一叙多年朋友之情,何必轧在里头,定要跟他们一同回去呢?”尔霭起初推辞,却被蠡湖再四挽留,只得应允了。惟宝玉不言不语,紧蹙双眉,并非因蠡湖留住尔霭,实为着阿二生病一事。然则照这样论起来,宝玉颇有天性,于手足之情甚笃?其实非也,由于自己胆小,恐他死在船上,不当稳便,所以意中紧欲回去,大大的不快活呢。
蠡湖睹此神情,劝慰道:“你不用愁烦,今日我们畅游一天,尽管放心,包你没事,他又不是急痧症,断不至一变就变的。再不然,明天用轮船拖带回去,后日一早也到了,愁他则甚呢?”宝玉趁势问道:“轮船啥场化去叫介?”蠡湖伸手向窗外一指,说道:“你不见那边码头上停的两只官轮吗?只消你们去叫他,讲定了价目,自然拖带你到上海了。”正说之间,蠡湖定叫的酒菜业已送来,即吩咐跟人雇了一只游船,傍在大船边伺候,催促宝玉换好衣裙,立刻过船前往。宝玉终因阿二病势沉重,无人在旁照料,究不放心,故托阿金在船看守。亏得阿金懂些世事,不比阿珠贪顽,也就答应。宝玉方略略宽怀,单带了阿珠一个,与蠡湖、尔霭等到了游船之上,并不耽搁,立即开船。一路无甚佳景,不须细说。
舟行甚速,不及半个时辰,早已到了。宝玉初次至此,免不得举目细观,虽远不如武林胜境,也是一个绝妙清静的所在。昔人有咏烟雨楼诗一首。诗云:
茂林修竹境清幽,疑是兰亭胜迹留。
烟雨万竿楼一角,四围佳景入双眸。
此时船已停泊,众人一齐上岸。蠡湖在前引导,进了竹篱门,依稀曲径通幽,两旁绿影周遭,听那枝头鸟语,如唤客来。转瞬间已至楼前,下面除匾额对联以及桌椅等物,别无许多陈设,且眼前未届炎天,游人到此品茗的寥寥无几。众人一径登楼,楼上却摆设精雅,悬着“烟雨楼”的小匾,两边书画对联,大半是名人之笔,还有墙上题的近人诗句。大家也不细看,就在靠窗拣个座头坐下。早有茶博士过来,问泡什么茶?蠡湖点了两碗碧螺春。少顷取到,彼此品茗闲谈。
独有宝玉凭栏远眺,觉得此间所在虽然十分清雅,却无甚可顽之处。要晓得这个地方与上海愚园、苏州留园不同,并无许多楼台亭榭,故不称花园,而称之曰“烟雨楼”,绝少繁华的气象。宝玉本是个俗妓,那知此中妙处?所以看了一回,闷闷的缩身坐下,并且有了心事,兴致更为索然。
惟蠡湖与尔霭对着这般佳景高谈阔论,逸兴遄飞,即吩咐带来的跟人,速回船上将酒菜搬来。
不多一刻,把一担洒菜挑到楼上,蠡湖唤茶博士温酒,桌上撤去茶盏,摆了杯箸,先取出八只冷盆,无非是火腿、酱鸭、熏鸡、皮蛋等类,其余汤炒大菜,都交与茶博士蒸热取上。好得此间的茶博士平日弄惯的,只须多几个赏赐,没有一样办不到的。登时将应热的酒菜取下楼去,少停送酒上来,阿珠在旁斟酒。蠡湖道:“阿珠你也坐下,陪我们一同饮罢。”阿珠一定不肯,说:“此地勿比船浪,倪勿能呒规呒矩、不大小上下格,倘然拨别人看见仔,非但要批评唔笃,带累我阿要难为情煞嗄。”宝玉也说道:“阿珠格闲话一点也勿差,说俚勿应该,就是奴蒙殷老搭贺老实梗抬举,当奴客人看待,轧实奴自家想想,真真一淘坐勒浪,也是大勿应该格。”蠡湖笑道:“不意我叫阿珠同坐,连你也说这样话,该罚不该罚吗?”说罢,满斟了一大杯酒,立罚宝玉饮下。宝玉连忙起身接受,口中却说道:“罚末受罚,规矩是应该实梗格呀。”尔霭接嘴道:“我辈是骚人名士,脱略风流,何必拘于礼节?不比那班俗客,自尊自贵,盛气骄人,动不动要讲规矩的。宝玉,你若再如此,实实令人扫兴,要笑你俗不可耐了。”蠡湖又道:“阿珠,你可听见了吗?快陪我们一同坐罢。”阿珠只得遵命坐下,自斟了一杯,再敬了蠡湖等一杯。宝玉不便再阻,惟有强作欢容,聊以助兴而已。蠡湖并不理会,只与尔霭欢呼畅饮,酒到杯干。正是:
人逢知己千杯少,话到投机两意浓。
饮至中间,二人诗兴勃发,想起昨天联句的话,蠡湖先说道:“我们来联句罢,何必吃这个闷酒呢?”尔霭道:“好极好极。只可惜宝玉不会做诗,未免把他冷落了。”宝玉道:“奴做末勿会,听听是懂格,唔笃请做罢,说啥冷落勿冷落,当面嘲笑奴哉。”尔霭道:“我何尝是笑你?你怎么多起心来了?”蠡湖道:“宝玉,我知他不是嘲笑,其实要想热闹一点。照我的意思,我们两人联句,你们两人各说两个笑话,譬如行一个令,彼此都不冷落,岂不有趣吗?”尔霭连连拍手道:“大妙大妙。他说笑话,果然一等,我从前听过他几次,真如莲花舌粲,即席生风,非他人所能及。怎么被我兄想着的?实在有趣得狠,就照这样办法罢。”蠡湖道:“话虽如此,但不知宝玉今天有了心事,可肯应允我们吗?”宝玉听了,不好推托,只得答应。尔霭便请蠡湖先吟起句。蠡湖点点头,略想了一想,呷过了一杯酒,吃些刚送上来的热菜,方口中念道:
烟雨楼头饮绿醅,
尔霭道:“这句是本地风光,说在这里饮酒,下句须说我们几个人畅叙幽情才是。”说罢,也将一杯酒干了,即续下念道:
幽情畅叙笑颜开。淡云满地无人扫,
蠡湖听了,不加思索,接着念道:
深夜连床有客来。鹤避烹茶将酒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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