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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分 百草园(第3页)

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称九太太,以严正称,但那时已经很老,也看不出怎么。她于壬辰除夕去世,只差一天就是八十岁了。现今所记得的只是一二琐事,特别是有关于我们自己的。平常她总是端正的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说不定,但石硬总不成问题,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可是她一直坐着,通年如此。有时鲁迅便去和她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见了便说:“阿呀,阿宝,衣裳弄脏了呀。”赶紧爬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假装跌了,要等她再说那两句话,从这个记忆说来,觉得她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怕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独自睡在一间房里,觉得不大放心,就叫宝姑去陪她睡。宝姑那时大概有十七八岁,在上海说就是大姐,但是乡下的名称很奇怪,叫作“白吃饭”,有地方叫“白摸吃饭”,如《越谚》所记,大约从前是没有工钱的吧,但后来也有了,虽然比大人要少些。老太太床朝南,宝姑睡在朝西的床上,总是早睡了,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才叫宝姑吹灯。因为老太太耳朵重听,宝姑随即答应,探头帐子外边,举起缚在帐竿上的芭蕉扇来,像火焰山的铁扇公主似的,对着香油灯尽扇,老太太还是在叫,“宝姑,宝姑,吹灯,”直到扇灭为止。老太太晚年的故事,家里人一般都记得的,大概就只是这一件吧。

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虽然还不要用家里的钱,但也没有一个钱寄回来,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兴。有时候有什么同乡回来,托他们带回东西,总算是孝敬老太太的,其实老太太慢说不要吃,其实也吃不动。有一回带来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装在一只袋皮就是麻袋内,打开看时是两只火腿,好些包磨菇蜜饯之类,杏脯蜜枣等不晓得是不是信远斋的,但在小孩总是意外的欢喜,恨不得立刻就分,老太太却正眼也不看一眼,只说道:“这些东西要他什么!”后来她的女婿请画师叶雨香给她画喜容,眉目间略带着一种威,过年时挂像看见,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时的情景来了。

二三 房间的摆饰

靠东边的屋就是所谓东二,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蒋老太太住的,我从小跟了她睡,大概在那里也住过六年以上,可是那房间里的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曾祖母去世后,祖母搬移到东一,那里边摆饰完全照旧不动,这以后的事我就都记得,大致是如此。祖母的床靠西北角,迤南是马桶箱,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乐椅,都是什么紫檀之类的,壁上子母阁,放着好几个皮制和板制的帽盒。东北角房门内是一只米缸,高大的衣橱,再下去是一张中床,即宝姑睡处,后来归我使用,不过那已在戊戌之后了。东南角有小门,通往东二,南窗下并列着两个很大的被柜,上边靠窗排列着忌辰祭祀时所用的香炉烛台,以及别的什物,柜的西头是一个油墩甏,中盛菜油,够一年点灯之用,这里西南角开门出去,即是小堂前了。这样器具的排列,在那时代恐怕是一般如此,没有什么特性,这里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表示出是主妇的房间,与别处略有不同而已。

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与伯宜公住在西一,癸巳以后移居东二,至乙巳又移居第四进新修的屋里。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虽然大床坐北朝南,原是一定的摆法,靠着东壁放有画桌和四仙桌,上下两把藤心椅子,都是照例的东西。后房向东开门,共是四扇,中间两扇略窄,倒还整齐,左右各一较宽的门扇却并不一样,也是太平天国后随便配来应用的。北窗斜对往厨房及后园去的通路,冬天“弄堂风”大得很,因此在那里特别做有一副风窗,底下是一块横长的格子窗,五分之三糊纸,其二嵌有玻璃,上面格子窗三块,可以自由装卸。窗下有四仙桌,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铜环上结着长短不一的钱串绳,那种用什么草叶搓成,精致可喜的绳索现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靠窗东边有一张黄色漆柱的单人床,这床后来装在东二前房的西北隅,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为止一直是睡在那里的。

二四 诚房的房客

写到这里,笔又要岔开去,关于诚房的事,先来说几句。诚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爷,与兴房的苓年公是亲兄弟,他生有两个儿子,长号子林,次号子传。子林的妻早死,他在河南作客,就死在那里,儿子凤桐,养在外婆家,后来回到周宅,有些轶事,收在《阿Q正传》里,下文再说。子传通称二老爷,其妻二太太即是《朝华夕拾》中的衍太太,儿子凤岐字鸣山,小名曰方,比鲁迅才大五岁,虽是叔侄,却也是小朋友。诚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东边一大间前后房自己居住,其余都出租给人家,就癸巳以前情形来说,大堂前以西两大间,即是与兴房楼屋连接的,以及白板门内过廊迤南的一部分,租给李家居住,在那里是一方块,东北方面各有房屋两间,作曲尺形,前面一个明堂,通称兰花间,大概是先代收藏兰花之处,朝南两间特别有地板,或者是其证据。李家主人是个高大汉子,诨名“李臭大”,是李越缦的堂兄弟,光绪庚寅(一八九〇)年越缦考取御史,有报单送来贴在大厅墙上。在他家里又寄居着一家沈姓,不知是什么亲戚关系,其中一个是“沈四太太”,口说北方话,年纪约有五六十吧,关于她的事,在《朝华夕拾》第八篇《琐记》中有一节云:

“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那有薄冰的水缸就在堂前西屋的后窗外,所以给沈四太太看见了,叫她绰号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话,一半也因为她的北方话,这在乡下人听来正是“拗声”,都是有点可笑的。沈家还有一个女人,大概是寡妇吧,生活似乎颇清苦,带着三个小孩,男孩名叫八斤,女孩是兰英与月英,年纪大抵六七岁吧,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

二五 漫画与画谱

上文已经将沈八斤的名字提出,现在要继续讲那关于小床的记忆了。八斤那时不知道是几岁,总之比鲁迅要大三四岁吧,衣服既不整齐,夏天时常赤身露体,手里拿着自己做的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口里不断的说,“戳伊杀,戳伊杀!”这虽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吓,但是这种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因为家教禁止与别家小孩打架,气无可出,便来画画,表示反抗之意。鲁迅从小就喜欢看花书,也爱画几笔,虽然没有后来画活无常的那么好,却也相当的可以画得了。那时东昌坊口通称“胡子”的杂货店中有一种荆川纸,比毛边薄而白,大约八寸宽四寸高。对折订成小册,正适于抄写或是绘画。在这样的册子上面,鲁迅便画了不少的漫画,在窗下四仙桌上画了,随后便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因为小孩们并没有他专用的抽屉。有一天,不晓得怎么的被伯宜公找到了,翻开看时,好些画中有一幅画着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上有题字曰“射死八斤”,他叫了鲁迅去问,可是并不严厉,还有点笑嘻嘻的,他大概很了解儿童反抗的心理,所以并不责罚,结果只是把这页撕去了。此外还有些怪画,只是没有题字,所以他也不曾问。

还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们得到了一点压岁钱,想要买点什么玩意儿,其实每人所得至多不过二三百文大钱,也并没有东西可以买得。这一回除别的零碎东西外还品买了一册《海仙画谱》,后来知道是日本刻本,内容是海仙十八描法,画了些罗汉,衣纹各别,有什么枣核描,鼠尾描,钉头描等名称,倒也颇有意思。《朝华夕拾》中讲《二十四孝》的地方,说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画,也就是这个人,他的画大概是稍为有点特别的。小孩买书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是秘密的,这册十八描法藏在楼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所发见,我们怕他或者要骂,因为照老规矩“花书”也不是正经书,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颇有兴趣,不则一声的还了我们了。他的了解的态度,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

二六 烟与酒

为什么关于小床特别有些记忆的呢?这理由一半是因为伯宜公久病,总躺在这床上,一半是常看见他在那里吃雅片烟。他的吃烟与所谓衍太太家里也是有关的。他在少年时代进了秀才,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本家中子传房分最近(子京也一样的近,可是那么样的古怪),人很和气,太太又极能干,便常去谈天。子传夫妇都吃雅片烟,“抽一筒试试吧”,劝诱的结果乃上了瘾,可是他一直自己不会煮烟,须得请他们代办,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鲁迅对于衍太太个人固然多有反感,如《琐记》中所说鼓励阿祥转旋子以至磕破头,即是实例,但上边这事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阿祥本名凤琯,字仲阳,小名曰服,比鸣山小一岁,是《阿长与山海经》一篇中所说远房的叔祖玉田的儿子。

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边,这记忆比他的吃烟还要明了。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除了过年以外,我们不记得同他吃过饭,他总是单吃,因为要先喝酒,所以吃饭的时间不能和别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头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给一点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话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渐渐走散,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他所讲的故事以《聊斋》为多,好听的过后就忘了,只有一则“野狗猪”却一直记得,这与后来自己从《夜谈随录》看来的戴髑髅的女鬼,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因此我觉得在文学艺术上,恐怖的分子最为不好,于人有害。大抵神鬼妖怪还不怎么样,因为属于迷信的,随后与事实相比较,便不相信了,正与猫狗说话一样,不留下什么影子。可怕的还是实物,如故事中所说从顶棚上落下的半爿身体,首级,枯骨之类。甲午秋天小姑母死于难产,金家在长庆寺做水陆道场,鲁迅回来同伯宜公说佛有许多手,还有拿着骷髅的,我当初不懂这个字义,问清楚了之后乃大感恐怖,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

二七 两个明堂

这一进屋的前后各有一个明堂,北面的本有六间房那么长,可是因为第四进的东头三楼四底归仁房所有,在那里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墙,划去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宽的天井给这边,至于西头一部分还是整个的明堂,与东南的一溜天井相接连。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对这大明堂的中间,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来搭起两间凉棚,租用他们的杉木,连搭卸工钱大概总共一千文吧,用自己的晒谷竹簟两张,可以随意卷舒,遮住了烈日。在这凉棚底下,小孩可以玩耍,特别在傍晚时候,将簟卷起,石板上泼了井水,拿出板桌板凳来放好,预备吃晚饭,饭后又可以乘风凉,猜谜说故事。癸巳春间,祖父介孚公丁忧回家,伯宜公移居东二,让出那房子给他和潘姨太太与小儿子伯升居住,伯升名凤升,字仲升,因为说与北方话“众生”音相同,所以把仲字改为伯字了。东一二的北窗外是狭天井,漏下日光来显得更强热,所以设法做了一种遮阳,是一块长方形梅花眼的竹簟,上绷绿纱布,放在横木上,不用时拉进房檐下,这与天井的宽度好在差不多少。那檐下没有砌好石阶,只放着几条粗的石材,上面有几个小酒坛,用盐卤泡着圆肥皂即是皂荚子,当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

南面的明堂有五间房那么长,因为东头的一间与白板门的过廊相接,所以不包括在内。这里有一个特色,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有好几寸粗,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不过那花是黄的,称为金桂,不能和在茶或糖里,不为人所看重。靠着南墙有一人那么高的石条凳,三条相连,是搁花盆用的,两边石池各一,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北边与廊下相连的半墙内面刷石灰,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却用淡青灰刷过,再以粉笔画作长方格,充作磨光的大砖所砌。在那横长的格子内,有些鲁迅用铁钉划出的图像,其中有一个尖嘴鸡爪的雷公更是显明,这大抵是庚寅辛卯时所画,但直至卖给朱文公的子孙的时候,这画还是在那里。

二八 两个明堂二

桂花明堂全部铺着石板,只有桂花树下用小石条砌出一个六角形,那里是泥土,夏天发现许多圆孔,是蝉从地下钻出来所留下的痕迹。可是那里虽然到处都只是砖石,却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来。最特别的是桂花树干上所生的牌草,其次是凤尾草与天荷叶,那也是只要一点土就可以生长的,石池南面与墙相靠的地方,有两寸宽的一长条充满泥土,生着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类,还有一丛天竹,则是伯宜公所手植的。石条凳上只是中间搁着一盆万年青,是人家照例种了避火烛的,旁边生长出盐酸草来,叶小孩爱吃,结的种子像是豆荚,也是很好玩的东西。

后明堂里没有泥地可以种花木,只在东头于石墩上叠着三块厚石板,上边摆着些花盆,大小有七八个吧。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纹竹,俗称盆竹,有纪念性质,此外都是些普通的,如郁李,石竹,映山红和牛郎花,老弗大即平地木,都是在上坟时候从山上拔来的野草,却是在人家很难种得好。平地木结红子如天竹,在山里有三颗的已不易得,种起来可以有四五颗。小松树与刺柏也种,很不肯长大,有一盆后来放到外边桂花明堂里去了。这院子里虽然比较寂寞,但也有一种补偿,西邻便是梁家的竹园,墙外矗立着百十竿淡竹,终日萧萧骚骚的作响,鸟雀也特别多,又有一株棕榈树,像蓬头鬼似的向着这边望,借给好些的绿色。伯宜公隔窗望见,时常感慨的说,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最是快乐,他这话里多少含有黄冈竹楼及临皋亭的影响,但大半出于直接的感觉也是无可疑的。

二九 廊下与堂前

那五间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南面照例有廊,称曰廊下,有六尺以上宽吧,与明堂交界是一堵半墙,上半应有花窗糊纸,但这里没有,连外面厅堂也都如此,原因是在太平天国时被毁了,一直没有修配。这样也是好的,不但是看惯了不觉得怎么不好,而且以房屋构造来说,廊深窗小,里面已尽够阴暗了,廊下再有一道窗户,将更是沉闷,所以没有倒反是很好了。房内铺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砖,廊下则同走路和明堂一样,用的是大石板,不知什么缘故在好些石头上多有一种暗色的痕迹,到了阴雨泛潮时候,尤其明显。相传这是杀过人流血的遗迹,这自然不是事实,从南京明故宫的血迹石说起,大家知道是虚假的,而且各块石板的痕迹不相连接,更是明征,所以虽有此说,就是最迷信多忌讳的阿长也并不介意,黑夜里点个油纸捻,还是敢在廊下行走的。

堂前平时只当作通路走,其用处乃是在于祭祀的时候。顶重要的当然是除夕至新年,悬挂祖像至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则在祠堂设祭。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张分置两旁,至时放到中间来,须看好桌板的木纹,有“横神直祖”的规定,依了人数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饭,菜用十碗,名十碗头,有五荤五素至八荤二素不等,仪式是年长者上香,男女依次跪拜,焚化银锭,男子再拜,先为四跪四拜,次则一跪四拜,俟纸钱焚讫乃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而礼成。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别祭地主,即是过去住过这屋的鬼魂,由小孩及用人们行礼,多在廊下举行,有时也在后园门内设祭,在别家有否不曾调查。

三〇 伯宜公

伯宜公本名凤仪,改名文郁,考进会稽县学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应过几次乡试,未中式。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他没有打过小孩,虽然被母亲用一种叫做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几下的事情总是有过的。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从杭州乡试回家,我们早起去把他带回来的一木箱玩具打开来看,里边有一件东西很奇怪,用赤金纸做的腰圆厚纸片,顶有红线,两面各写“金千两”字样,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但是别的有些什么东西却全不记得了。此外有几张紫砂小盘,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乃是闱中给月饼吃时的碟子,拿来正好作家事游戏,俗语云办人家。又一回记得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宝贵战死之后吧。他又说过,现在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这话由鲁老太太传说下来,当然是可靠的,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他说这话大抵也在甲午乙未这时候吧,因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则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于咸丰庚申,年三十七岁,乡下以三十六岁为本寿,意思是说一个人起码的寿命,犹如开店的本钱,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严格的说,整三十六年还差三个月。

三一 介孚公

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光绪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这里还是散馆就外放,弄不大清楚,须得查家谱,但据平步青说,他考了就预备卷铺盖,说反正至少是个知县。最初选的是四川荣昌县,他嫌远不去,改选江西金溪县。翰林外放知县在前清叫作老虎班,是顶靠硬的,得缺容易,上司也比较优容,可是因此也容易闹出意见来,介孚公当然免不了这一例。那时上司大概不是科甲出身,为他所看不起,所以不久就同抚台闹了别扭,不知道做了多少年月,终于被参劾,被改为教官。他不情愿坐冷板凳去看守孔庙,便往北京考取内阁中书,一直在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忧,才告假回家去。

他在北京的情形现在已不能知道,偶然在王继香日记中庚寅这一册里看见有些记事,可作资料。如七月十一日项下云,“周介孚柬招十三饮。”十三日下午云,“飞鞚出海岱门,循城根至前门,令经南大街至骡马市,马疲泥涩,仆坐不动,怒叱之。久之始至广和居,则周介夫(原文如此)果已与客先饮,同席者汪笙叔鲍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饮即饭,不烟而回。强敦夫同车,托词而止,及余车回,敦夫方步入门,盖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车,而诘之则仍以他词饰,可谓诈矣。”介孚公在北京于同乡中与吴介唐鲍敦夫似还要好,王子献便不大谈得来,看日记中口气可知,但如介孚公的日记尚在,那么在那里面对于这些人他也一定是说的很不客气的吧。

三二 介孚公二

癸巳年春天介孚公携眷回家,住在西一的屋内,同来的是少子凤升,生母章已早死,年十二岁,妾潘,是和小姑母同年的,可以推定是二十六岁,介孚公是五十七岁。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那时已有电报和轮船,所以不到一个月就赶到了家,这有一件确实的证据,因为曾祖母五七那一日,他大发脾气,经验着的人不会忘记,虽然现在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仿佛又记得副主考是郁昆,但郁是萧山人,所以是不确的。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因为都是什么同年,却为几个亲戚朋友去通关节,随即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个乡下人名叫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有七年,至辛丑一月,由刑部尚书薛允升附片奏请,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乃于是年二月回家,住在原来的地方。

那时候凤升改名文治,已于丁酉年往南京,进了江南水师学堂,所以介孚公身边只剩了潘姨太太一人。她这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地位不好,造成了许多人己两不利的事情。介孚公回家之后,还是一贯的作风,对于家人咬了指甲恶骂诅咒,鲁迅于戊戌离家,我也于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里的几个人在这四年中间真是够受的了。介孚公于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岁。

介孚公平常所称引的只有曾祖苓年公一个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光绪),下至本家子侄辈的五十四七,无不痛骂,那老同年薛允升也被批评为胡涂人,其所不骂的就只潘姨太太和小儿子,说他本来笨可原谅,如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便被斥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数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这虽说是例,乃是实在的事。

三三 王府庄

鲁迅自己说过,小时候有一个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这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家,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轩公,名希曾,是前清举人,在户部做过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于甲申年去世,到那时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阅范啸风的《癸俄尺牍》稿本,中间夹着一张纸,上写答周介孚并贺其子入泮,下署鲁希曾名,乃是范君笔迹,代拟的一篇四六信稿,看来实在并不高明。可惜上边没有年月,依照别的尺牍看来,可能是光绪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云,“弟自违粉署,遂隐稽山,蜗居不啻三迁,蠖屈已将廿载,所幸男婚女嫁,愿了向平,侄侍孙嬉,情娱垂晚。”又云,“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惟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这里自述倒还实在,他有两个儿子,长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还有一个小孩们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说的侄儿,其名号却是忘记了。孙是怡堂的儿子,名佩绅,二舅舅的儿子名为佩紫,都比鲁迅要大三四岁。晴轩公的三个女儿,长适啸唫乡阮家,次适广宁桥郦家,三适东昌坊口周家,阮士升与郦拜卿都是秀才,这次伯宜公也进了学,所以信里那么的说,显出读书人看重科名的口气,在现今看来觉得很有点可笑了。

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规模狭小,连旧时那么重视的“文魁”匾额都没有地方挂,因此暂时移居在外边,写这信时是住在王府庄,与范啸风恰好是邻居。那地方口头叫作王浦庄,到底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怎么写法,范啸风在《皇甫庄陈山庙社供田记》中说:“予乡皇甫庄在会稽县东三十里,或曰宋时为赵王府第,因以成庄,或曰是村权舆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庄。”在那村里范沈二姓居多,寄湘的外家姓沈,大抵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一时住在那里,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的一年。

三四 荡寇志的绣像

鲁迅在大舅父处寄食,前半是在王府庄,后半则跟了鲁宅迁移,又到小皋埠去了。大舅父的住房只记得有楼房两间,他住在西边的前房里,平常不大出眠床来,因为他是抽雅片烟的,午前起得很迟,短衣裤坐在床上,吃点心吃饭就在一张矮桌上面,没有什么特别事情是不穿鞋下来的。他有一子一女,夫人是后母,无所出,是很寂寞的脸相,他们大概住在东边前房吧,那间房和楼下的情形几乎全不记得,只是后房里,因为看他们影写绣像,所以还没有完全忘记。鲁迅所画的完全的绣像有一套《荡寇志》,从张叔夜起头,一直足足有好几十幅。画只有鲁迅来得,后半幅的题词则延孙(佩绅的号)居一日之长,字写得不错,也帮着来影写,只有佩紫有一天试写一篇,有一两笔很粗笨难看,中途停止,由鲁迅补写完成,这纪念就留在册上。以前只晓得用尺八纸和荆川纸,这时在乡下杂货铺里却又买到一种蜈蚣(读若明公)纸,比荆川稍黄厚而大,刚好来影写大本的绣像,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一张八开的毛太纸罢了。这《荡寇志》画像就是用这种纸影写的,原价大概是一文钱一张吧,草订成一大册,后来带回家去,不久以二百文卖给了别人。关于这事,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这一节文章云:

“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这位同窗名叫章翔耀,住在东昌坊口往西不远的秋官第地方,他的锡箔店在民国八年底还是开着,虽然以后情形不能知悉。《朝华夕拾》那文章虽是说三味书屋的事,《荡寂志》的图却确有年月可考,是在王府庄避难时所画的,但癸巳前后他都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那么地一总写在一起了。《西游记》图或者是在书房里所画,只是没有明白的记忆,因为关于那本绣像没有什么故事,也就容易见过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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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皇’集团的掌上明珠,有着一副堪比天使的绝美外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小恶魔生平第一次,她隐瞒自己显赫的身份谁知他不仅不解风情,在坏人的恶意中伤下,将她的爱污蔑成‘别有用心’终于,她离开他,决心接受哥哥们的安排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结婚礼堂上,心心念念的呆头鹅没有到场,她反倒等来另一个神秘的男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优雅狂狷的男人如希腊神祗一般震撼出现,举手投足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尊贵和霸气他勾唇浅笑,绚烂绮丽的光华闪过那双深邃的眸亲爱的闻声,皇茉儿的脸上写满了震惊熟悉的慵懒低沉的嗓音,眼前却是一张绝美魅惑的脸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爱的那个他-读者群1红袖VIP会员群1192804432春卷群1106781728(满员)3春卷群2148601207(新群)(进群请备注红袖会员名,否则会被拒加!进群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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