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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边兀自思忖,那边爹却被二姐一席话说得愣住了。他自小跟着爷爷走南闯北,是家中最有经商天分的,自打接了爷爷的产业,靠着一个“诚”字经营到现在,却也没少了跟人家打机锋,虽然不去犯人,也自不会让人轻易犯我。今日被人设局,怕也是爱子情切,关心乱智。想到这里不由偷眼看爹,突然发现爹正以手抚额,脸色也是惨白,身子便支撑不住似的踉跄了两步,唬的大娘二娘忙起身去扶。待坐到椅上,爹却摆手示意无妨,大娘忙忙的斟了半碗茶,一点点喂了爹,眼看着脸色略有和缓,这才打消了去请林先生的的念头。
屋子里静极了,大娘二娘也自不敢说话,我和二姐一前一后跪在屋里,像极了小时候犯错的情形。那时候也是这样,我闯了祸,二姐仗着宠爱常常出来搅局,不分青红皂白的跪在地上,总能够让我免了许多刑罚。我抬头看了一眼二姐,却发现她也在看我,只是满面悲戚,仿佛方才那些豪气干云的话儿不是她说出,我轩一轩眉,又向她做了个鬼脸,本是为了逗她一乐,却冷不防对上大娘嗔怪的眼神,也只好低头不做声了。
爹这时摆了摆手道:“也罢,你们既然怪我不问是非,今日就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说一说、辩一辩这件事。贞娘、阿容,你们去拿了纸笔,分别给他们两个,今日就在这里写了。”
我心里冷笑,这分明是要看我二人言语真假,会否出入。因此冷冷道:“您若是不信,便是我割破了手指来写,您也是不信的,又何苦来这一趟?”
二姐这时却回身瞪了我一眼,又向爹道:“虽说清者自清,但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我们今日这样写了,还希望爹不要因为那些先入为主的话儿,仍是冤枉了砚清。”
爹冷笑道:“你们先写了罢,倒在这里先给我提条件。横竖我还没有老眼昏花,不至于辨不清是非曲直。”
大娘二娘这时赶忙来扶我和二姐,我背上吃痛,这时便站不起来,索性跪在地上铺开了纸笔。二姐见状,拿了纸笔也复又跪下。二娘见了心疼,便又去相扶,嘴里一面道:“地上凉,小心寒气入体。”
二姐却笑着摆手,执意跪着写完了。我此时提笔,似有万语千言,一时到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按照时间顺序,把去上海如何遇到韩廷仲,如何去了会乐里,如何巧遇秀儿却没有认出,如何回到家中得知秀儿被卖到了窑子,如何扯谎回上海救人,又如何与秀儿错过等等一一诉诸笔端,心里便如有口锅在沸着,每写一个字,便是往里头添了一把火,待写了三四页纸,已然是五内俱焚,鼻尖额际更是冷汗涔涔。这时突然有人来与我拭汗,抬头见是大娘,原来我写的时候她便在一旁看着,此时已然知道了大半,眼睛里早就是蓄满了泪水,见我看她,忙忙的又拿了帕子拭泪。
二娘把我二人所写拿过去奉与爹看,爹看了二姐所书,一张脸便是阴晴不定。我看二姐要交代的虽然少,但也是洋洋洒洒的写了几张纸才罢休,只怕其中语句多是控诉,也难怪爹的脸色难看。我此时心里难过,背上又是火辣辣的疼,强撑着跪着半会子已是极限了,汗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慢慢的只觉得世界歪斜过去,再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已是傍晚,却不是在自己屋里,而是在趴在大娘屋里的罗汉床上,外头是从内屋移来的一架地屏,想是专意移过来挡风的。隔着纱织屏上的高山流水,依稀可以看得到大娘和爹的身影,二人一坐一立,似乎在交谈着什么。我心里好奇,便支楞起耳朵来,留神去听。
只听爹道:“他一个小子,虽说受了点委屈,也不能老这么惯着,等会醒了赶紧送回他自己屋里去。”
大娘道:“老爷,我这哪里是惯着砚清,我是怕他回了自个儿屋,那元宵儿就要忙忙的赶来伺候他,国东和杨妈都在这里,看到这一幕可不又得生出来旁的想法?”
爹似乎点了一下头,道:“这点到时你考虑的周全,那还是让砚清先在你这里,等过两日我带了国东回去,再让他会自个儿的住处去。”
大娘道:“那,这元宵儿……还跟过去吗?”
爹此时顿了一顿,良久叹道:“怎么不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时候更改人家岂不是说我们平白无故的诓人家孤儿寡母。”
大娘道:“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这样一来,砚清难免伤心。”
爹道:“他伤心?你们倒瞧得起他。”
大娘劝解道:“本来把元宵儿嫁国东,不过是因为书晴那边不容,砚清这里又容不得元宵儿嫁到别处,所以才找了个眼皮子底下的人。如今元宵儿的事也算尘埃落定,那边董家又要退婚,咱们砚清倒是两头落了空。”
爹道:“他活该,逛堂子逛出来的好名声,谁家清清白白的女儿肯嫁过来?莫说今日董家退婚,将来我就是再给他张罗,就这一点也是理亏之处。”
大娘道:“老爷,咱们早就打发人问过了豆蒲村里,您该知道两个孩子都没有撒谎,又何苦在这里批评他?”
爹道:“我还不是为了他?砚津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安安生生的娶了文珍,便是砚淇晚了两年,亲事也没像他这样波澜。豆城里向来坏事传千里,要不了多久,满城都要知道董家退婚,再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以后这豆城谁愿意和方家结亲家?”
大娘静默了一会,道:“横竖豆城也没什么合适的,老爷还是在南京替砚清再寻一寻罢。”
我听得大娘这样劝解,心里便有些不乐,且这时越发清醒,背上的痛感便愈加清晰起来,又不愿被人觉察,只得强自忍着不动。正在煎熬之际,忽听爹道:“这小子,以前倒是我看错了他。”
大娘问道:“老爷何出此言?”
爹道:“往常我只看他净学些精致淘气,不求上进,今日看这件事,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这点倒是随着素心的。”
大娘柔声道:“不过素心性子温和,砚清倒是个急脾气。”
爹叹道:“到底是诗书养人,砚清这孩子,还是吃了读书少的亏,所以行事毛躁,难免授人以柄。我原先看他要账还觉得已经可以带到南京去了,如今看来,还是要在家里再读读书。”
大娘道:“老爷说的是,砚清年纪尚小,等老爷在南京张罗好了他的亲事,在过去南京不迟。不过董家那边……”
爹打断道:“如今倒也不着急去张罗砚清的婚事,我既然回来了豆城,少不得要去董家解释一番,这件事到底是还没有大张旗鼓的说出去,或许还有转机。”
大娘叹道:“你说说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砚津摊上个霸道的文珍,砚清又摊上个娇蛮的书晴,谁又能想到现在砚清这里鸡犬不宁是为了砚津的随房丫头?”
爹道:“虽说砚清来过南京,我看砚津的样子不像是知道的,我看就这样一意瞒着罢,省的豆城太平了,南京那里又不安生了。”顿了一顿又道,“还是砚淇有福。”
大娘抚掌道:“谁说不是呢,你看玉琅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贤惠的好孩子,前些日子我去与她说了珠儿的事,人家高高兴兴的应承了下来。这以后,有他们两个照顾砚淇,我也能放心了。”
爹道:“寻个时间你去把珠儿的家里人叫来罢,元宵儿都要嫁了,珠儿的事也不能再拖着了。”
大娘应了声“好”,又道:“这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老爷是去前厅用饭还是……”
爹道:“既然回来了,就把大家都叫上一起吃饭罢。”
大娘迟疑道:“那杨妈……”
爹道:“都叫上,国东和元宵儿也叫上。元宵儿自小长在我们家里,今日与嫁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不能大操大办罢了。”两人便起身外走边说着,后来出了屋闭了门,其他的便听不到了。
我心知这逛弄堂的事情算是翻篇了,但听爹说还要去董家,心里便有些不痛快。要说这退婚反倒是上海之行的意外之喜,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便如此大动干戈,真要是娶回了家,岂不是每日里供着个活祖宗?又想到爹和大娘都称赞傅玉琅贤惠,心底里边有个浅湖色的影子在晃动,她进了方家,处处小心,时时注意,上到公婆、下至丫鬟仆从,竟是无不交口称赞,这样行事,该是很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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