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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ldo;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rdo;
她却说:&ldo;没有呀,怎么了?&rdo;
爷就说:&ldo;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rdo;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ldo;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rdo;
她哭着唤着说:
&ldo;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rdo;说:&ldo;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rdo;唤:&ldo;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rdo;她就唤着说:&ldo;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rdo;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ldo;你家欠这粮食呀?&rdo;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ldo;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糙也欠。&rdo;
我爷吼:&ldo;欠了我给你。&rdo;
她就说:&ldo;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rdo;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ldo;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rdo;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ldo;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rdo;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ldo;到底是不是你拿的?&rdo;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ldo;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rdo;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ldo;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rdo;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ldo;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rdo;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ldo;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rdo;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ldo;你去哪?&rdo;
她扭回了头:&ldo;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rdo;
李三仁就追着问:&ldo;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rdo;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ldo;你当那是金子啊。&rdo;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ldo;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rdo;
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ldo;真的没有拿?&rdo;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ldo;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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