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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革联不敢开枪,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经不费一枪一弹,顺利夺得了全县最顽固的堡垒。彭陵野正憋着一肚子对军代表以及革委会筹委会的气,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由朱三经率领,对灵革联穷追猛打,另一路由彭陵野率领,直扑革委会筹备办公室和军代表办公室。这两个办公室虽然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可军人同样不敢对着手持红宝书的造反农民开枪。相反,他们倒是被农民缴械。
到了当天下午,事态已经失去控制。那些进城的农民开始四处抢掠,见到机关单位便往里面冲,看到什么抢什么。彭陵野和朱三经去发动农民时只发动了几千人,他们之中还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当天晚上,第一批抢到东西的农民回到家里,引来了更多的农民进城。一时间,整个县城陷入疯狂的抢夺之中。
彭陵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可他手中掌握的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大肆抢掠过后,带着胜利果实回家了。而他们的这次行动,使得全县所有的造反组织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暗中组织了多起对进城农民的报复行动。农民造反派见在城里无法立足,走的人越来越多,彭陵野的势力锐减。趁此机会,灵革联组织了一次反扑,轻而易举夺回了失地。军代表也趁此机会卷土重来,宣布解散这支队伍。
年底,省里按照三结合的原则组成了革命委员会,各地县也闻风而动。这是一次各个造反组织的大联合,革命群众组织自然以灵革联为代表,却把彭陵野先后组织的两个队伍都排除在外。朱三经得知这一消息,心头大急。如果他们不被联合,便有可能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那时他的命运就惨了。关键时刻,他不肯和彭陵野绑在同一架战车上,而是反戈一击,向革委会筹委会举报说,彭陵野弄出的那个所谓中央文革小组的批复,根本就是伪造的,他没有去北京,只是跑到省城躲了几天而已。当天晚上,由军管会控制的县公安局刑警队荷枪实弹冲进了方子衿的家,逮捕了彭陵野和方子衿。县公安局看守所关押的人太多了,他们将一排原准备拆掉的危房清出来,改建成牢房,将这些抓来的人关在里面,外面派兵看守。
方子衿被关的那间屋子有二十多平米,里面铺了许多稻糙,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每一个人都像大懒猫一样蜷缩在枯糙之中,对于新成员的到来,他们连睁开眼看看的兴趣都没有。门在身后哐地关上,然后是铁锁咔嗒咔嗒的声音。室内的光线突然间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刻才适应了黑暗,举目望去,全都是人,根本没有空处。她看到自己面前这个人的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女的,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那里空出的地方很小,根本就不够容纳她的身体。女人倒是好心,向旁边移动了一下,然后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分别移了移,便给她挪出了一小块地方。
临时牢房里四周都被封堵了,只有门上有一扇小窗透进一些斑驳的星光。房间里很静,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即使是呼吸都感觉不到,相反,却能听到无数老鼠跑动或者打架的声音。若是以前,方子衿早就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老鼠很可爱,至少比自己活得自由自在。彭陵野的结局她早有所料,但这件事会波及自己,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命运。面对强大的宿命,她永远只是路边一株弱小的野糙。不,甚至不如小糙,不如那些自由跑动的老鼠。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身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先用身体往她身上蹭了蹭,小声地说,外面情况怎么样?方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并且不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担心祸从口出,只好沉默。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带来的答案,见她不出声,也就没有再出声,过了好一刻,有鼾声传来了。
第五天,召开万人大会,宣告县革委会成立。这个大会原本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结果却开得不伦不类。宣告革委会成立之后,接着便开公判大会,然后又开批斗大会,最后是全城大游行。成立大会时,方子衿以及其他一些人被押在露天电影院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仅方子衿所在的那间屋子就挤了几十个人。那些人挨斗挨出了经验,进入房间之后什么话不说,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方子衿还是那脾气,觉得坐在地上太脏了,只是蹲在那里。正是这一动作,让她这一天受尽了罪。蹲在那里,方子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什么的。这些人中,并没有杜伟峰。说是九点开会,可直到十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十一点,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又有一个破锣嗓子大叫,地富反坏右出来集合。听到这话,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地富反坏右?自己是地富反坏右吗?这么说,头上那顶自由职业者的帽子硬是给摘下了?
随着大家走出门外,在野地里站成两排。她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暗吃一惊,自己这个队伍够庞大的,估计有一两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后面,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队伍排好后,前面有人拿着一份名单喊名字,喊到谁,谁就高叫一声到,然后走出队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经站了几个人,他们面前堆着一大堆牌子和一大堆足有一米五高的高帽子。每一个五类分子出列之后,便从造反派手里接过一顶写着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队伍。方子衿一直都在认真听,想听到是否有杜伟峰。谢天谢地,直到造反派问起谁没有拿到牌子时,也没有听到杜伟峰的名字。造反派接着又高叫了一声,谁还没有牌子的?方子衿这才意识到她也没有拿到牌子,那时她还一阵惊喜,觉得自己可能只是陪斗,不需要挂牌子戴帽子。
有几个人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没待她举手,她后面的两个造反派便将她猛地向前一推。她踉跄两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本县第一笔杆子毛汉民手握毛笔坐在那里。造反派先报一个罪名,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笔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写下这一排字。接着,造反派又报出一个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个结果,方子衿倒不觉得诧异,现在的问题只是判多少年了。轮到她的时候,报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坏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亲的罪名,现在变成坏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变成了坏分子,地富反坏右,黑老四,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她在心里暗叫,长山,永别了,我们虽然同在这个世上,可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名造反派将牌子交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去接,接到之后才暗吃一惊。这牌子不知是什么做的,足有十几二十斤重。她提稳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顶帽子,那也丝毫不轻,没有七八斤,五六斤总是少不了。她才意识到,这次批斗会,绝不亚于小说中所描写的老虎凳之类。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烧红的烙铁烙,很可能在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就让人昏死过去了。而这种挂牌子批斗,挂着二十几斤重的牌子,戴着好几斤重的帽子,笔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能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摧残。这种搞法,正是让受斗的人,除了活下来的欲望,再没有别的了。
他们排成队,拿着牌子,站在一月的寒冷天气之中。老天似乎专和这些五类分子作对,这几天特别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刚刚开始化。造反派们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子,双手还套在袖子里。这些黑五类因为要戴高帽子,不准戴棉帽不准戴手套,甚至不准将手插在衣袋里。风虽小,在人的皮肤上拂过时,却如千万把锋利却看不见的刀子,丝丝缕缕割着剐着,让人觉得自己正在被凌迟。
会议开得又臭又长,拖拖拉拉。方子衿们在寒风里苦苦地站了接近一个小时,里面才传来一声暴喝:将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里面一声令下,外面接着也是一道命令:挂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类分子似乎全都引颈等待这一命令,以极快的动作往自己的颈上挂起了牌子,又艰难地戴上了帽子。挂牌子戴帽子,原本是两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当牌子重达二十多斤,当帽子高达一米五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沉重的牌子挂在颈上,头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一顶高帽子,难度之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更关键一点,人头是有大小的,可这帽子却没有编号,大了还好说,如果小了,就得用头硬往里面钻。好在发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颌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挂牌子的时候,发现无法将那很短的绳子从高高的帽子顶端绕过,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挂牌。因为这一迟缓,便招来造反派的一顿拳打脚踢。也有些人动作略显迟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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