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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叹道:“七苦之中最甚不过求而不得,二嫂她正是求仁得仁,你又何必愧疚呢?”
二哥不语,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情绪激动带了一点酡红。茶几上烛火摇曳,把我和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是两条河,中间横亘的一条渊。我动了动嘴,终究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因为该愧疚的,是我啊。她不过是为了一个“孝”字嫁进方家,所求不过一个太太平平的日子,种花写字,煮水烹茶,闲了看淡水落阳,倦了望风卷云舒。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把持不住,搅得那一方古井,波澜乍起,那本不是她的选择。
彼此再不说话,过了许久,珠儿携了傅玉琅进来,见我们相对无言,奇道:“方才聊得正热闹,怎么这会子这样安静?我在门外头几乎疑心三少爷已经回去了呢。”
二哥笑道:“方才聊得太好,我也有些倦了,砚清一路上也十分乏累,所以在这里一道歇一歇,等着你们来。”
珠儿道:“二少奶奶方才已经睡下了,所以耽搁了一些功夫,没等太久吧?”
二哥道:“也没有等很久,只是玉琅既是睡下了,又何苦叫她起来,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珠儿道:“二少奶奶听说是玉笙少爷的事,便不肯耽搁到明天,只说要今日来呢。”
二哥与珠儿攀谈,我的全副注意力却是放在傅玉琅的身上,月余未见,她似乎是胖了一些,气色也好,再看着我时也没有了原先的瑟缩。她垂手站在那里,仍旧是娴静静的气度,只在听到傅玉笙的病情时显出一点着急的神色。当听到要与我一同北上时,她客客气气的与我点头微笑,似乎是十分疏离,然而交握的双手却指尖用力直压得发白,暴露了内心里真实的情状。
我明白,那件事后,我和她,便都是心怀鬼胎,又如何能够像旧时那般坦诚相待。不由苦笑,这一切,不怪我,又能怪谁呢?
翌日傍晚,二哥照例不能出行,只有珠儿同小六子一道将我和傅玉琅送到了火车站,珠儿与傅玉琅携手在前,倒不像是一妻一妾。只是我看着傅玉琅的行装,不过小小的一只棕皮箱子,与二姐那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箱子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不一时火车进站,傅玉琅与珠儿又交代了几句方才随我上车。蓝钢皮专供外国人以及中国政要,因此里面干净整洁,十分宽敞,车上外国人居多,有几个虽是东方面孔,但明眼看着却不是国人。
因是傍晚的火车,惟勤还特地的要了一个包厢,这样在车里一晚上也不算委屈。我放好大件的东西,转身去接傅玉琅的小皮箱,却被她巧妙避过。她拎着小皮箱站在那里,仿佛十分委屈似的,我只好侧过身子,看着她轻手轻脚的绕过我,把小皮箱安置在桌子下头,又从中取出一本书来,而后坐在位子上,安安静静的等待火车抵达。
我虽然知道这一路必定不是欢声笑语,却也未曾想过竟会是如此冷清,冷清的就如同她身上的这一袭翡翠绿的长裙。不过托傅玉笙的福,前些日子才接触了些洋文,邻座又刚好是一对英国夫妻,正在说些蜜语甜言,我们这里安静,倒是能将隔壁的情态听一个大概。
这一对儿大概是新婚不久来这里度蜜月,女的是头一回来中国,男的以前来过两次,便着意在女的面前显摆,捡一些有意思的历史事件和见闻来讲,只不过到底所知浅薄,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听得我不住摇头,真恨不能冲过去一一纠正。
摇头之余又不免喟叹,原来这世界上无论国籍人种,男的喜欢在女的面前表现倒是个共通之处。
不由得又抬头去看傅玉琅,这才发现她已经将头轻轻枕在臂上,倚着车厢睡着了。虽则车厢里面暖气开的足,但到底夜间,我从行李中找出一条毯子来,轻轻走过去,这时却发现她眉头微锁、眼睫轻颤,显然是在假寐。我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便也不去戳穿,只把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包厢外传来隔壁女人的声音,因为声音轻,语气又激动,除却开头的一声“达令”,余下的并没有听清。回头看去,只见那金发碧眼的女郎站在包厢外的走廊上,艳羡的看着我们,引得她的丈夫也走过来盯着瞧。我一时不好意思起来,直起身来把食指在唇前轻贴,又指了指傅玉琅。
那女郎立时明白了,那男子忙不迭的点头,连道“抱歉”,用的却是中国话。
我吃了一惊,就连假寐的傅玉琅听到这一句大着舌头的“抱歉”也忍不住睁开眼睛,好奇的盯着那一对儿外国夫妻。男子见傅玉琅醒了,更是不好意思,道:“抱歉,吵醒你们了。”回身对自己活泼的妻子低声说了两句洋文,女子却是娇嗔无限的犟了回去,个中情意不必听懂,只看情状也能尽知,不由的有些好笑。
男子却不好意思起来,向我道:“我妻子就是这样子,我倒是很羡慕先生的,有这样一位安静的太太。”
傅玉琅登时红了脸,欲待说些什么,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不说话,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便直接用洋文道:“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得陇望蜀,我虽有一位安静的太太,但有时候也是太过安静,倒是很羡慕你们二位的。”
那女郎这时瞪大了眼睛,而后又对着自己的丈夫十分雀跃,她语速很快,我也听不甚懂,她的丈夫被她缠了半会子,只得过来开口,这一回却是中文杂着洋文,我连比划带猜总算是明白了,便向傅玉琅道:“他们夫妻来这里度蜜月,难得遇到我们懂洋文的当地人,想过来和我们聊一聊,也了解一番中国的风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傅玉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方道:“可是我不懂洋文。”
我笑道:“我也懂不了几句,不过看方才情形,我和那做丈夫的倒还可以沟通。总归是路途憋闷,我让他们过来给你讲讲国外的事,也省得你现在就睡觉,回头夜里走了困意反倒不好。”眼看着傅玉琅点头,那女郎一声欢呼“万德福”,自顾自的过来坐在我的位子上又叫她丈夫过来,我这时节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倒是傅玉琅,不动声色的挪过身子,分明是允了我坐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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