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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来时,傅玉琅已经睡着了,旁边搁着钧窑窑变天青的小碗,碗底儿一点药渣,是才喝过的迹象。林先生见我去而又返,不漏声色的放下手里的书卷和药材,蹑手蹑脚的到了屋外头来,又一径出了自己的偏院。我心里没有主意,只跟在他后头走,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垂花门前,林先生在抄手游廊下站定,看着院儿里的花木不语。
这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砸在地上显出铜钱大小的洇湿,进而扩散到方砖上,直至地上一片的水汪。我伸手出了回廊,雨水落在手心上,立时沁出来丝丝寒凉。
院子里草木花丛,已然显出了萧条的迹象。想着前几日还是草木葱茏,不由道:“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原来草木比人的五感更灵敏,你看着片片叶子都蜷缩起来,是早就感知了寒气罢。”
林先生道:“这是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万物常理。”抬眼看了看我,又道,“人也是如此,你看那些性气清冷的人,受享亦凉薄,福道不长久。只有那些和气热心的人,福禄才厚远,受享亦绵长。”
我听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是在告诉我虽着眼下我两头落空,但和气热心之人福报在后,便笑道:“林先生这话,是在宽慰我不成?”
林先生点头道:“能听出来话里的话,三少爷果然是进益了。”
这本是夸奖的话,但我却笑不出来,只垂着头,右手拇指的关节一下下抵在左手掌心,摩挲了半会儿方道:“我走后,二嫂她……可说了什么?”
林先生不语,只专心的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因为时辰尚早,所以丫鬟仆从还没有起来,偌大的一个院子好像还没有睡醒一般,只听得到雨打屋檐的“啪啪”声,依稀瞧得见远处漠漠的天青。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镇定道:“二嫂若是言有微词,想来是我酒后失了德行。”
林先生这时道:“你二嫂说,她早起去水榭寻闲章,结果看见你在那里睡着了,她一个人拖不动你,又怕你掉进水塘,才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没想到自己沾了露水发了热,反倒叫你跑了一趟。”
她的话完全禁不住推敲,想来是隐了实情。可既然我都能听得出来,又如何能瞒得过林先生?我苦笑,原本还希望自己只是昏睡,她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是坐实了我造次的行径。然面上却少不了敷衍,只好道:“原来是这样,倒要多谢二嫂了。”
林先生白了我一眼,道:“以后这酒,你还是不要喝了罢。”
我苦笑道:“林先生,您就不能跟着我们一起装装糊涂么?”
林先生淡淡道:“装糊涂,总得心里头清明。三少爷已经断片了,我又不知道事情原委,这里头,怕只有二少奶奶才当得起这装糊涂的名号了。”语毕看着我,眼睛里伸出钳子来,牢牢的锁住我的心神,叫我想不得其他。“只盼你,是真的忘了昨晚的事了。”
我看着林先生,那眼睛里好像是浮了一层的薄冰,叫人看不清冰下的物什,但却丝毫不妨碍他对冰上的察看,他在方家的年数比我的岁数还要大,他的一双眼睛早就看透了时常。我忽然浑身发毛,强笑道:“林先生这话,似乎弦外有音。”
林先生凉凉一笑,道:“说什么弦外之音,意外之旨,都是你们小孩子家家多思多想,想出来的祸端。我一个行脚大夫,那有什么音啊、旨啊的,不过听老头子一句劝,这酒,还是少喝为妙啊。”
我点一点头,然而心底里有这么一个地方,分明的、熨帖的,像是烧酒残余的浅汪,暖心暖肺,唇齿间似乎还有似荷非荷、似兰非兰的留香,原来那竟是烧酒的甜味儿?抬望眼,一片落叶打着呵欠,一圈一圈的斡旋着落下来,在雨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就在落地的那个瞬间,整个儿院子,就醒过来了。
大娘、二娘节后便启程了,临行前絮絮叨叨,两个孩子倒是兴奋得紧,全然没有离别的伤感。二姐拽着明远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姑姑每日里带着你好玩,你却在这里一滴子眼泪也不掉,可叫人寒心不寒心?”
明远一昂脑袋,道:“反正过不多久,小姑姑和小叔叔都要来南京成亲,我这不过是早回去替你们打探先锋,小姑姑反倒冤枉我,真不讲道理。”。
明秀这时问:“二叔二婶不去么?”
明远想了想,道:“二叔都成过两次亲了,再去南京成亲二婶会不高兴的。”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倒叫一行人哭笑不得
二哥身子弱,照例没有来相送,但傅玉琅却来了,明秀这时便跑过去牵住傅玉琅的手,道:“二婶,我回去跟祖父说,不成亲也能来南京,小叔叔来的时候一定带上你们,南京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吃的鸡汁汤包,你们可不能不来啊。”
傅玉琅上身一件玉色罗衣,下着一件月白绫裙,风姿楚楚的站在那里,周身上下是清冷冷的气度,但看着明秀的眼神里却有着十足的柔情。明远不甘示弱的跑过去,拽着傅玉琅的裙子蹦跶着,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好容易送走了,一行人往回走。旁人倒还好,独有二姐最开心。我暗笑,道:“知道的明白你是因为延迟了婚期,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娘二娘在家里有多苛责你,这人刚上了火车就值当你这样高兴。”
二姐回眸一笑,道:“别尽顾着说我,我这高兴是表现在面上的,你呢,是深藏在心里的,真要是挖出来,指不定比我放肆到哪里去呢。”又压低声音道,“再说了,我一个延迟婚期的,哪比得上你退婚来的爽利。”
我笑道:“既然你羡慕的紧,不妨也去搞点动静来,看那家法会不会打到你身上去。”
二姐一边倒退着走,一边道:“我若是搞点动静,必定不像你这样授人以柄,我得细细的谋划一番,保证自己占这个理儿,才好捅破这一层。”
我笑道:“那我给你出个定好的主意。你找人设一局,哄那何思泽到钓鱼巷走一遭,然后恰巧被大哥撞上,这么一来你不就有了退婚的理由?”
二姐皱眉道:“这主意乍听之下甚好,可惜里头有个关键因素,就是大哥,大嫂那样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大哥去钓鱼巷,岂不是要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件事,我还是自己慢慢琢磨。”
我哂笑道:“跟你开个玩笑,竟然当真了!你不是听爹说过吗?这回要在南京替我物色一门好亲事,有我这前车之鉴,你须得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没有了何家的四少爷,还有李家的二少爷,王家的五少爷,横竖跑不了一场嫁人。依我看,那何思泽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配你是绰绰有余,还老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二姐这是怒目相向,道:“你把话说清楚!”
我忙笑道:“算我说错话,是你配他绰绰有余,这总行了吧?”
二姐自语道:“怎么听着还是这么别扭呢?”
因为倒退着走,心里又想着事儿,脚下突然被石子绊了一绊,险些跌倒,幸得傅玉琅及时伸手扶住,二姐惊魂初定后吐了吐舌头,忙转身看路。她今日是一件鹅黄色的蔷薇刺绣上衣,配一件羽纱裙,同一旁的傅玉琅一起,叫人看的赏心悦目。
我看着傅玉琅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今日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好在后头一意跟着。
刚到了家,就瞧见小六子急吼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口里直嚷嚷,却听不清一字一句。我不耐烦的拎住他的耳朵,道:“有什么事慢慢说,又不是着急救火,你慌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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