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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嗣一个人坐在房内,手里端着一根铜制的烟杆,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一缕缕白烟幽幽地冒了出来,渐渐充斥在这个没有开一扇窗户的房间。
房内烟雾缭绕,却难掩房内摆设之物的极尽奢华,桌椅卧榻都是以号称沐天地精华的柳州东山之木打造,一盆巨大妖艳的血色珊瑚横陈在墙上的一幅君山老松图下,若细看画作落款,可以看到朔州大家付连海的闲章,这付连海号称丹青国手,却隐居朔州君山,片字难求,偶有流落民间的几幅画作都被炒作至天价。
房间内未点烛火,未开舷窗,却通室明如白昼,十六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被以极为精巧的手法用透明晶石连在一起,悬于屋梁之上,淡淡烟幕之中显得格外梦幻。
一排乌黑的柜子横在龙嗣屋内,柜门都以铜皮包裹,两只硕大的铁锁挂于其上,不用说,这里面定全是龙嗣视若珍宝之物。此人嗜宝如命,“龙武天宝”这四个字的船名,“龙”字自然取自取姓,“武”字是为了逢迎天子,“天宝”二字则代表了他毕生所好所求。
若是以往他独自一人在自己房内,定是像防贼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地锁好房门,将那两把铁锁打开,然后一脸满足地一件件把玩他的收藏。然而近些日子,他却没这些心情,只是黑着那张粗糙至极的脸,整日在房内吞云吐雾。
龙嗣此时正在吸食的是产自南陆幽州的一种叫做萩菰的香叶,曾经在幽州一带流传甚广,后传至胤州,一时墕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都爱上了这种能让人飘飘然的香叶,直到后来人们发现这东西虽能解压阵痛,但吸食多了致幻,吸食久了致残,在墕都风行一阵后被官府禁止买卖。
官方虽禁售卖,却不禁采种,所以私贩萩菰者屡禁不止,还随着南北通商的海路传到了宁州,此刻龙嗣的房内就有两箱送往宁州的萩菰,他不敢放在货舱,一直藏在自己房内。
龙嗣自己也吸食萩菰多年,自觉无碍,还经常骂那些庸医耸人听闻,直到前些日子,他正在甲板上巡视,突然发现一根帆索断了,离他很近,他顺手想去接,刚跨出一步,却觉得右腿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闷棍,顿时整支腿都没了知觉,他狠狠地摔了下来,右腿也重重地磕在一只横伸出的铁锚的一角,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一阵阵的发麻。
后来龙嗣被扶回房内,休息了半日,右腿渐渐有了一些知觉,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正常行走,心知可能是吸食萩菰,终尝恶果,于是便下定决心,戒了这烟瘾。
可这没过几日,他又寻出本束之高阁的烟杆,点上萩菰,他摸着越来越发麻的右腿,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淡淡的几缕青烟,他不是自甘沉沦,他是心乱如丝,意乱如麻,他是恨……
他恨自己为何要改做海运这个行当。
他本是墕都一屠户,后来到幽州贩萩菰发了两年横财,萩菰被禁后,他本想再干回屠户的行当,却发现时易事变,旧业难以为继。他也颇有些眼光,看出南北两路通商渐密,于是抓住时机,散尽家财,先是攀上了驸马伏先,办了航运文书,又在伏先的引荐下,买下了这艘被昊朝官府废弃多年的战船,请能工巧匠费心琢磨,才改造成如今的“龙武天宝”号。然而这么多年来,他虽苦心劳力挣得了一些钱财,但每年却要耗费巨资打点各方关系,小到堰州的城务司,大到宁州的铁勒部,墕都的驸马府,甚至是混迹于八宝群岛的那些海贼,没有一个他不要看人眼色,赔笑脸,送金钱,着实心累。如今,这没有打点到的督政司又抓住了他的把柄,又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冤枉钱,此次南来北往赚那苏家的几分薄利,肯定又要打水漂了,劳心劳力,还不如杀猪宰牛来的自在。
他恨那御史李文博。
他也见过几个油盐不进的所谓清官,可像那李文博那样不识时务的却从没遇过,那日是突然得知他要上船,他只得从打点宁州铁勒部的那份财务里挪出一半,在当天夜里等到景元了离开李文博的房间(那时他还不知道从李文博房内走出的侍卫打扮的人竟是督政司的督主),敲开房门,毕恭毕敬地呈上。没料到却被那李文博一顿臭骂,骂他是什么臧仓小人,还说什么大昊就是有他这样谄媚无耻之徒,才会有那么多贪官污吏。他自然是被骂得大气不敢出,夹着尾巴退了出去,此后没多久,这自命清高的李文博竟然死在了自己船上,自己苦心经营的龙武天宝号上第一个死的人,竟然是一个四品鸿正御史。以后这龙武天宝号必然要在这南北往来的水路上出了名了,不要说往来南北的使臣,就是那些极为迷信富商巨贾以后怕是也不敢乘自己这艘不详的船了。
他恨那自绝的洛高格。
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做洛高格的生意了,他也知道洛高格与宁州各部往来已久,做的自然不是贩卖农具铁器的买卖,可这洛高格出手阔绰,每次付船资都是两倍起步,他有什么理由推开喂到嘴边的肉呢?可那洛高格竟然丧心病狂地去谋杀当朝御史,不就是私贩兵器被抓了现行嘛吗,又不是抄家灭族的罪,以洛家的财力,不过是散掉半数家财,等个三五年后东山再起,何必冒这种险。这洛高格杀也便杀了,却又被景元抓住把柄,还孬怂到自我了断的地步,每每想起那具肥硕的尸体倒在自己贵宾客舱里用那红杨木铺的地板上,血污横流,他就愈发的气闷,愈发的恶心,胃腹之中止不住地翻滚。
他恨那躲在暗处突然现身的景元。
谁能想到武帝身边的风头无两的督政司督主大人,竟会假扮成一个小小的侍卫,躲在御史的随行之中,自己那日还说他是什么小吏,骂他脑子不好使,还让他等着受罚。御史被杀后,景元审问他的那夜,他不知道叩了多少响头,不停地求饶,还说了一大通的赞许逢迎的话,甚至透露了自己与驸马伏先有私交,还暗示景元要许以其好处。可那景元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自己!这个面若敷粉,极尽阴柔的景大督主,就这么打着呵欠,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他。后来洛高格事发,景元竟然又将失察之罪怪在他的身上,庆阳港上下至巡吏,上至漕官,这么多年以来有哪个不知道洛高格干的什么勾当,他不过是小小一个船主,这当官的不管的事,凭什么要他来管。
况且,这宁州十部经年战火连天,铁勒部两代人到现在也没称霸宁州,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卖点刀枪剑戟给人家怎么了,损他族之兵,肥我之腰包,有什么好禁止的,这督政司的督主本该在鄢都司管监察百官,跑到这船上耍什么威风,又跑到宁州去做什么?
听闻这年纪轻轻的督主大人,几年前还是阳阙宫内一个最低等的打杂盥洗的小宦官,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奸猾手段,短短几年就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阴阳贱种。”龙嗣从嘴里恶狠狠地吐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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