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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ldo;山顶缆车&rdo;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ldo;高街&rdo;驶来。这&ldo;高街&rdo;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ldo;罗杰!罗杰!&rdo;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ldo;哈罗，凯丝玲!&rdo;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ldo;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rdo;凯丝玲撇了撇嘴道：&ldo;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rdo;罗杰笑了，因问道：&ldo;她们在做什么?忙得很吧?&rdo;凯丝玲悄悄说道：&ldo;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rdo;罗杰惊道：&ldo;愫细在哭么?&rdo;凯丝玲道：&ldo;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rdo;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是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茬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ldo;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rdo;罗杰站起身来笑道：&ldo;没有什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儿想着就好了!&rdo;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ldo;瞧你这浪费的孩子!&rdo;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ldo;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rdo;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ldo;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rdo;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ldo;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rdo;蜜秋儿太太道：&ldo;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rdo;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ldo;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rdo;蜜秋儿太太道：&ldo;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rdo;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地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道：&ldo;早安，靡丽笙。&rdo;靡丽笙站住了脚道：&ldo;啊，你来了!&rdo;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ldo;罗杰!&rdo;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ldo;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rdo;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ldo;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rdo;罗杰微笑道：&ldo;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rdo;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ldo;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rdo;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ldo;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rdo;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ldo;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rdo;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ldo;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rdo;靡丽笙道：&ldo;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rdo;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ldo;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rdo;靡丽笙颤声道：&ldo;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rdo;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ldo;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rdo;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ldo;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rdo;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ldo;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rdo;靡丽笙哭道：&ldo;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rdo;罗杰道：&ldo;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rdo;靡丽笙抽噎着答道：&ldo;我是为愫细害怕……&rdo;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ldo;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rdo;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ldo;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rdo;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ldo;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rdo;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ldo;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rdo;靡丽笙疲乏地答道：&ldo;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rdo;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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