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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鱼怎么了?”孙八郎晃着鼻涕说道,“我看你这种脚色才是小杂鱼,其实三河的家康在我眼中最不一般,因为他的处境跟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先人留下的家业千疮百孔,起初似皆同样乖蹇而困窘,还都曾经遭掳软禁,区别在于他更会玩这种与人争的游戏,不仅会忍而且更狡猾,他和身边的人全都是城府极深,而且他的‘三河众’比我那些‘若狭众’更为团结一心,不择手段求生存甚至还图谋崛起,即便对作为同盟的清洲也是采取‘先依附,徐图之’的策略,以我的痛苦经验而言,但凡跟抱着‘徐图之’心思的人打交道尤其要留神。这种人心机厉害,为达目的行事毫无底线,谁若小看他,最后就会栽在他手上。日后搞不好,连你这条小命也会被他取走。”
恒兴在明晃晃的涕下挣扎着朝我投眼望来,哀声说道:“我的命只会被她取走,而且早就取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忙着吹气了。
当时我纳闷的是:“怎么我从来没听人提过有个外公?在我的记忆中,老一点的亲人,我只有那个老爷爷。虽然是奇怪的老爷爷……”
树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吓我一大跳。转头寻觑叫声传来的方向,似乎正是刚才那满面沧桑有胡子的家伙没头没脑地钻窜之处。
我心感不安,便不顾又难免要迷路之虞,也急着要跟去瞧瞧。慌乱之际,不意脚下踩虚,被圈索箍套下巴,竟然吊着脖子挂在那儿。
我一时憋得几欲窒息,急却叫不出来,眼见那两个家伙仍扭缠在一起,脸朝着咿呀琴声传来之处,此刻头都没往这边转。
恒兴不觉又停下吹涕的徒劳之举,皱着眉问:“你有没觉得那琴声有异?”这时琴音悄变,低徊宛转哀怨若泣,孙八郎被那丝缕入耳的凄楚之韵勾起无尽伤心之事,不禁又垂涕道:“前几天我还有钱到‘迎宾楼’开房时,在楼下大堂里似乎听到过好几次此人拉琴,回回催人泪落,尤其引我更加感伤身世。唉,我已经很累了,再也折腾不起。没钱开房了,只好去死……”
随着哀泣,只见又一波浓涕从孙八郎鼻下涌出,汇合了先前将滴未滴的那一波,聚拢成更大的一沱,悬在恒兴仰着的脸上摇晃,并且一边在他眼前摇摆,一边更加低垂,其末梢已将触近嘴唇。恒兴惊叫道:“折腾不起就赶快放开我,休要再哭!你每次一伤感,我脸上悬垂的那沱粘漉漉之物就变得更大条、更浓郁了,而且它此刻凝聚而成的形状就有如一个在我脸上悬挂吊颈的人样……”
我无声地发出惊呼:“此刻我就吊着颈悬挂在你后边呀!快死了,快死掉啦,怎么都不转头过来抬眼往高处看?”剧烈挣扎之际,我看见鞋子掉落一只,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上吊的人会少一只鞋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决非那种只会挂在那儿等死的人,纵然不上不下,悬晃在他俩的头顶上方,危急关头我反倒猛然清醒,即刻抬手抓住头上藤索,缒身翻转,提腿往上盘足,就势倒过来,得以缓解勒颈欲窒之苦。我呼出一口气,心想:“你瞧!还好我从小没打算斯斯文文当闺秀,各种树再难爬我都爬过了,阿宝她老公还教会我攀过绳缒索儿,没想到这些我都仍没忘掉。咦,想起来了,记得当时除了在庭阶上坐着饮酒醉醺醺的老爷爷,还有一个青衫老头悄立在承芳那边廊影下看着我爬树,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
此刻恒兴似亦自感濒临危急关头,他在下边用尽全力深呼吸,然后猛朝那沱垂近嘴唇的长涕使劲吹。并且由丹田吐气,这一口气似乎凝聚了多年积淀的沉浑功力,难得他持续不断地坚持吹,终于吹得那条长涕朝他嘴前偏开。恒兴不禁欢呼道:“瞧,吹开了!”不料刚一停吹,那条长涕又跟荡秋千一样往他脸上荡转而回。
恒兴一见傻眼,好在反应不慢,连忙又来个深呼吸,急朝那沱晃垂曳近之涕再次猛吹长气。孙八郎感到了其气之劲猛,不禁赞了声:“好一股刚劲真气,什么家数来着?”恒兴暂停吹气,嘬着嘴说:“‘清洲四大天王’之首的‘破竹’权六老爷子从小教我吹瓶,这招变化自他老人家的‘割瓶’绝艺,让我以装满水的瓶子练气,直练到一吹就倒。厉害吧?”孙八郎一听又气哭,垂涕道:“权六夺我之妻,害我这么糗,你还好意思当我面前提他?枉我‘孙犬殿’平生高傲,如今竟遭这等屈辱!”随着这一哭,更多浓涕涌了出来,汇聚先前那一大沱,更朝恒兴之嘴滚涌而落。
恒兴见势不好,惊忙挣扎。怎奈孙六郎紧箍其膀,并没给他稍留变招余地,眼看那沱浓涕来势汹涌,恒兴怎敢怠慢,连忙又自丹田发力,鼓着嘴使劲吹气。
我倒挂半空中,轻悠悠翻转,得以解除了脖颈箍勒之苦,本要跳下地去,转念又想:“还是割掉这根藤绳罢,免得又留给孙八郎上吊。”我抽出随身揣藏的小刀,正割绳之际,忽听一个恹恹然的话声钻入耳朵:“上吊的小妞归我,那两个玩鼻涕的傻瓜留给你。”
我闻声一愣,倏然只见头上树叶分开,冷不丁坠下一团黑影,却悬身倒转,交搭腿足勾挂在树臂上,缒绳提我上来,耳听得头上有人桀桀低笑:“看来还是我捷足先登。嘿嘿,好久没碰到这么鲜美的货色了……长良川之鱼,瞅着都没这么诱人!”我觉身躯被扯将上去,吃惊仰觑,枝叶簌晃间钻出一张满是烂疮溃疽之脸,迫近眸前。
我吓了一跳,忙以刀割绳,忽觉后股被拍了一下,转眸低瞧,瞥见有个满头癞疥的家伙在树下蹦跳,拍了一次还不够,又跳起来要多拍一巴掌,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连忙加快拽绳,急要扯我上去。这时我割断了藤绳,身躯下坠,那满脸烂疮之人探手一抓,拉住我手臂欲往上提,我惊忙绰刀戳他那只满布疮疽之手,便趁其缩手避刃之际,我发足往旁边树枝疾点了一下,借势弹身跳开。
树上之人懊恼道:“小妞儿滑溜得很,竟然捉不到!”嘴上说话,同时蹬树急走,窜身飞扑,追来抱我。我发足再点一下旁边的树枝,借势弹起,纵向另一边。那满脸烂疮之人拽扯那根连着布条儿的藤绳,觑定我在树枝桠之间蹦跳穿闪的身影,发绳投来,缠绕腰肢,拽摔下去,随着我一声惊呼,不觉已晃荡在半空中。
听到我惊叫,孙八郎垂着长涕仰头看,本来其涕末梢已将垂入恒兴口唇,这一抬脖仰望,其涕又稍离恒兴之嘴。
恒兴未暇松缓一口气,见我被那满脸烂疮之人拽上树之时,忙着用小刀切割藤绳上系连的布条儿,恒兴急呼不可,说道:“别割!那是我的丁字布,年年相扑会都穿,它很有纪念价值……”满脸急切之情地刚张开嘴叫唤,但见那沱长涕又往嘴里抖晃着垂淌欲落,恒兴只得用力再吹。
我割裂了布条儿,在恒兴满含憾惜的眼光中坠落。那满脸烂疮之人勾足倒挂枝头,探臂飞攫,将我又扯衫拽个正着。情急之下,我拿小刀去戳其手,却被那满脸烂疮之人抓住腕脉,手上一麻,小刀脱指坠落。
当下恒兴正呼休矣,在涕下叫苦道:“完了完了,我气不够用,越吹它越往我嘴里掉落更快……”小刀从我惊觑的眸前坠落,却扎在孙八郎后股。孙八郎不由痛吸一口气,呲着牙发出“咝”一声,猝然吃疼之际,竟将那股绵延至恒兴嘴边的长涕又“嗤溜!”一下倒吸了回去。
恒兴不禁眼为之直,松了口气之余,惊赞出口:“好家伙!这都能完全吸收回鼻子里去?谁说覆水难收?这个成语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审视,刚才真是好险……”
我被抓腕之际,自然而然又使出了记忆中某个人教会我的巧妙解脱之法,晃手反转数下,非但一挣得脱,还顺势给了那家伙眼窝一拳,只听那家伙猝叫一声苦:“打出眼汁儿来了!”他吃痛松手,我就坠下,瞥见下边有个满头癞疥的家伙伸开手急着要来抱,我连忙发足飞蹬其臂,借势弹身坠离其手畔,不意摔在孙八郎背梁上,压得他刚吸进鼻子的那一大沱浓涕又喷涌而出。
由于我摔得势急,非仅砸出孙八郎刚回收之涕,恒兴在底下也不免被压到吐饭,随即惊叫不迭:“哎呀,怎么又涌出这么多,溅到我一只眼睛摸糊难睁了……”
孙八郎毕竟也算殊属了得,即便在这种接连遭受痛袭的情形之下,他又嗤溜一下将喷涌而出的浓涕吸了回去,仅余“永乐通宝”那般大小的一团儿夹杂着零星鼻毛粘留在恒兴左眼窝。恒兴顾不上懊恼,忙着惊呼:“居然还可以做到收发自如?老弟,你这种独特的养气功夫真是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当然我也只能‘另眼’了,有一只眼睁不开,勉强张开一点也模糊……”
孙八郎吸涕而起,拔出扎在后股的小刀,呲牙咧嘴说:“你说我有多倒霉?我招谁惹谁了,这跟‘躺枪’有什么分别?”我伸手接刀回来,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得很!小刀掉下来了,然后我也掉下来了……”
恒兴乘机跳起身来,顾不上活动手脚,忙着揩眼,皱着眉说道:“有东西掉进去我眼睛里了,哎呀好难受,似乎是一根毛来着……”随即勉强睁眼一瞧,见随手捡来揩拭的布条儿眼熟,不由一怔,难抑懊恼道:“才剩半条啦?我的丁字布完整的形态上面应该有藤孝大人手书赠送留念的四个字‘雄岳宗英’,它是用来表彰我年年相扑会都不怕被摔,一场不漏、坚持参加的精神,如今只剩下‘岳宗英’三个字,‘雄’字去哪儿了?此种丁字布没有‘雄’字这一块是很难看的,你叫我以后怎么穿出来?”
孙八郎在旁探眼来觑,若有所思的说道:“‘岳宗英’三个字听着还不错呀,或许可以给我,写诗给诗会出专集发表的时候用来当笔名。”
“给你拿去当墓碑志好了,”恒兴脸色一沉,按刀说道,“我可以亲手给你墓石上用宝刀刻写‘岳宗英’三个字,你看怎么样?”
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来“岳宗英”成为我们这伙人爱用的化名了。就跟杂贺一伙的“孙市”差不多,常听人说或许“敬灭”也如此,但也不一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岳宗英”这个名字不只恒兴、孙八郎先后使用过,就连正信、正纯父子,以及景隆他们,包括黑眼圈之人也用过。甚至三河那帮家伙一起到伊贺险境玩“穿越”的时候,他们当中也有人留过“岳宗英”之名。据说数正出奔的途中,起码也用过一次,在率人去追他的时候我发现了,只笑而不语,让他跑掉。片桐被有乐的儿子追杀逃回老家的路上也使用过,然而却是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
我扯了块布片儿给孙八郎敷药止血之际,恒兴忽有所见,越发懊恼道:“咦?那不就是我失去的‘雄’字么,怎么贴他后股去了?这家伙哪有一点英雄气概,就会哭鼻子……”
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同树下满头癞疥的家伙猜拳,划了好几番之后,桀然笑道:“三盘几胜啦?还是小妞儿归我,那两个傻瓜归你。如果要我帮忙,他们的牙齿得归我。俩只肥羊养尊处优,牙口看来还保养得不错。”
恒兴瞥着我胸前,冷哼道:“所谓‘肥羊’是指她吗?你看一边一只,刚好俩?”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桀桀的笑道:“不,是说你们俩。你和那个鼻涕虫,看来都是豪族子弟,这么肥的羊牯,合该绑走,敲掉牙齿、拔去指甲、留下头发这些可以卖钱的,再让你们家人赎回你们两个废物身上剩余的。”
恒兴脸色越来越难看,提手指着孙八郎,沉哼道:“所谓‘废物’是指这家伙吗?如果是,我没意见。”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桀然笑道:“不,是说你们俩。你和那个鼻涕虫,看来都是废物。不好意思,我就这么直。你有意见尽管过来提。最好是走近一点表达,好让我听得更清楚,并且及时给你同样清楚的一耳光回应。”
笑声未落,忽听有人在他耳后问道:“这个位置够不够清楚表达?”恒兴发现手指空处,一怔转觑,蓦然只见孙八郎出现在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脑后,顷间便连那满脸烂疮之人亦吃一惊,为之变色道:“太近了!”
孙八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凑得更近,突然拧住胳膊,扳那人之身压在躯下,垂涕道:“你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这辈子说我是废物的人太多,我已经听够!没想到躲来山野之地,你们也不放过我。试问天下之大,我何以容身?想起那句古诗:思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话到心酸处,不禁垂首,朝那人的脸上怆然涕下。
眼见那人挣扎不脱,转瞬已是涕流满面淋漓。恒兴和我不禁一齐皱起脸闭眼道:“噫……简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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