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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良摇着头道:&ldo;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应当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导儿子念书,结果倒教出一个贼来。我怎不伤……&rdo;他说不下去了,硬了嗓子,只管哽咽着,眼泪水比上次更来得凶猛,由脸上直流到胡子梢上,真个成了泪珠,向下滚着。他虽不哭出声来,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颤着,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是想用话来劝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他好,只好道:&ldo;周老板!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何必这样?&rdo;
世良抖擞着又流着泪道:&ldo;儿子跑了,我虽是舍不得,这还在其次。做父母的,教养儿子,实在是无意思了。&rdo;刘清泉道:&ldo;周老板!我们上次见面,话就谈得很好,有话我也不妨对你实说。我们东家,虽然只有这一个姑娘,但是他样样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为我们老爷只占了一个富字,可没有占上一个贵字。他很想靠着这姑娘招赘一个做官的姑爷进门来。姑娘和令郎谈恋爱,这是他伤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个电报给我,倘若她不把婚约解除,他就不要这个姑娘了。可是我们姑娘呢,她又把婚姻这件事,看得稀松。好像结婚离婚,却犹如吃酒打牌一样;随时可以上场,随时也就可以下场。以我看来,目前她虽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长久,倒不如这个日子早就拆散开了,倒省了将来一场波折。周老板!川资方面,你若是短少了,钱这倒不成问题,兄弟准可以和你设法子。&rdo;
世良抱了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道:&ldo;多谢多谢!现在我明白了。孔小姐待我这番恩德,刘先生今天来到这里的美意,都是极力地顾全着我。我周世良纵然不懂人事,自己的儿子,拐走了人家的东西,他畏罪潜逃,是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说?至于婚姻两个字,我根本就不愿意。我一个开豆腐店的人,和省城里的首富做亲家,那不成了笑话了吗?现在我的儿子,又做出这样没有人格的事出来,难道还教人家大小姐婚配这样一个蠢材不成?不过我这个小畜生,若是没有自寻短见的话,大概还在北平。我要在北平城里等等,和他见上一面。&rdo;
说到这里,就淡笑一声道:&ldo;不瞒你说,这回我到北平,下了个有来无去的决心。我那家小豆腐店,也盘给你们老爷了。我现在就是要回省去,也是饿死的货。所以我到了这里,走不走,都不吃劲了。&rdo;
刘清泉笑道:&ldo;这个你放心。敝东家很相信我的话,若是周老板回南的话,那家铺子,可以退回给周老板,也不用你拿钱来赎,做一笔账记在那里好了。&rdo;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3)
世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ldo;我这样大年纪,还那样去苦扒苦挣做什么?&rdo;刘清泉见他一味地消极,丝毫没有葬怨人的意思,更觉得这老头子可怜,倒着实地安慰了他一顿,方才辞去。
到了这时,周世良如梦初醒,才明白了儿子是真正地跑了。这孩子小小的年纪,一让人家勾引坏了,就不成器到了这般模样。这便要他同回到省里去,他哪里还能吃从前那一番苦?只是更丢脸丢给乡里人看罢了。
他的思想这样变化之下,就没有把计春的情形,写了一个字回去,倒是切切实实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说是计春已经离开了北平,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债,他根本无面目见人,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谈了。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写着,刘清泉回给他东家的信,也是如此写着。于是孔大有方面,心里就算落下了一块石头。
但是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均的:孔大有那方面,是不必为着姑娘发愁了,可怜周世良这方面,就更为着儿子担心。以前惦记儿子,不过是惦记儿子不念书,如今却是惦记着儿子的生命,是有是无。
他第一个时期想着儿子,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还是回说不知道下落;第二个时期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里账房却找了警察,将计春行李书籍点交给世良,由世良提出物件来,折抵了房钱;到了第三个时期,他费的时间不短了,花的钱也不少了,却是无从去找儿子的下落。他自己除了把带来的川资花光,便是计春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也都渐渐地变卖了。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儿子的时候,刘清泉还不断地来看他,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给他,说是已进学校,不能再来奉看了。
说话之间,隆冬已到,只听那天空里凄惨的西北风,吹过那屋脊外的电线,呜!呜!啧啧啧!便让人添了无限的凄惶。他住在会馆里临院子的一间小屋内,窗格扇上的纸,除了变作焦黄色而外,重重叠叠,补贴上了许多大小方圆的纸块。西北风由天空里带来的冷气,扑着纸窗咕咕作响。屋子里虽然有个小白炉子,那炉子里冒出来的火光,还带了黄色,好像也是在那里作最后的挣扎。炉子口上,放了一把铅铁水壶,壶嘴里,若断若续地向外冒着热气,壶里头叮铃叮铃的响声,也像听得见,也像听不见。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炉子边,两手撑了大腿,托住了头,沉沉地想着,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头向上昂,他脸上两行眼泪,却是向下落着。回头看看一张靠墙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沓当票,将一块破砚池盖子把当票来压住了。桌子底下却放了一只藤制的圆筐子,筐子口上绕了一条蓝色板带,筐子里拥着一堆破旧的黑棉袄。在筐子边下,放了一只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灯,上面有根小铜链子,乃是预备提着的。
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世良所有的钱,都为了寻儿子,散传单登广告,花费得干净了。他想着:两次破产,转到了这个地方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同乡。儿子不回头,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这地方坐吃山空,怎样能够维持到永久?原来是想拉人力车,但是北平城里的路径不熟,而且在车厂子里租车,还要一家铺保,自己就办不到,继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当伙计,然而豆腐店掌柜,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个卖吃食的小贩。但是北平这地方当小贩的,都有一种唱歌式吆唤声。一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却无能为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着安稳的时候,六街人静,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种很惨厉的吆唤声送入耳鼓。这种吆唤声送了入耳朵之后,却在人脑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这种吆唤声,字数很简单,只是将&ldo;硬面饽饽&rdo;四个字,每字都拖得极长,并无别的技巧,世良以先听着,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后来才听说,这是卖一种粗糙点心的。每晚上灯出来,卖到夜深,而且这种买卖,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听到,心里就不免一动,他想着:假使做这种生意,或者不难,而且是在晚上出来的,纵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认识,也就不至于难为情了。在他这样地计划定了,就专心向这条路上走。
不久,他打听得了饽饽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备了一套卖饽饽的家具。这家具就是饽饽作坊里一个伙计卖给他的,而且把做这种生意一点小秘诀,也就告诉他了。因为这个伙计,他也是卖饽饽的出身,所以在世良听了,却是比较有益。在他这样望着桌子下面那个旧藤筐时,他已经做了这买卖有两个星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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