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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他们安排我负责送报到住持(我们称为老师)的房间。报纸一般是在早课后打扫完卫生那个时间送过来。人手和时间都比较紧张,要打扫寺院三十几间房间寺院,擦拭全部走廊,工作就会流于形势。报纸需要去大门口取,要经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边绕上一圈,再穿过间廊,才能送到老师所在的大书院。这一路上每一道走廊都是先浇上半桶水,然后再擦拭,因此地板凹陷处都是积水。在朝阳的照耀下,积水闪烁着光芒,打湿了脚踝。时值夏日,感觉十分舒服。然后,到了老师房间门前,需要跪下,说一声:“可以进来吗?”等到“嗯”的回答声传来,才能进到房间里面。师兄们传授了一个秘诀给我:在进入老师房间以前,赶紧用僧衣的下摆擦拭干净打湿的双脚。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俗世气味,一边偷偷浏览报纸的大标题,一边急忙从廊道经过。于是,我瞥到了“帝都能够避免遭受空袭吗?”这个标题。
以前我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却从未将金阁与空袭联系到一起过。塞班岛沦陷之后,大家都认为本土免不了遭受空袭。京都市部分地区进行了快速疏散。尽管如此,我仍认为金阁这个半永久的存在不会和空袭的灾难扯上关系。我非常明白,坚不可摧的金阁和科学之火是两种迥异的事务,只要相遇,便会互相避之不及……然而,不久之后,也许空袭的战火就会将金阁毁坏。如此发展下去,金阁定会化为灰烬。
……当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以后,金阁再次增添了一层悲剧性的美。
夏末的一个下午,学校开学的前一天,住持应邀带着副执事去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我一起去看电影。我没什么兴趣,于是他忽然之间也没了兴致。鹤川的性格就是如此。
我们两个人请了几个小时的假,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好绑腿,头戴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出了大殿。夏天烈日当空,一个游客都没有。
“去哪里?”鹤川询问道。
我回答道:“出门以前,我总想仔细地去参观一番金阁,说不准明天这个时候便再也看不到金阁了。可能当我们去工厂时,金阁便会遭受空袭,毁于一旦。我对这番话并无信心,结结巴巴地讲出来。”此时,鹤川木然又焦躁地听着。
讲完之后,我的脸上全都是汗水,似乎讲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只有面对鹤川时,我才能表现出对金阁那超乎寻常的执着。当我将这番话讲给鹤川听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副我常见的烦躁情绪,努力想听清楚我口吃的话的人通常都是这副表情。
我看到这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于美的感动时,或者当我对别人掏心掏肺时,我遇到的就是这副表情。这副表情满含不容怀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着我那可笑的焦躁感,可以这么说,它已经成了令我害怕的一面镜子。此时,不管面对多么美好的脸庞,它都会变得与我一样丑陋。当我看到这副表情时,原本打算诉说的重大事件,刹那间变得毫无价值,就像一块坠落的瓦片……
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在我与鹤川之间。鹤川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晶亮的油光,一根根眼睫毛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鼻孔呼出的热气四散开来。他在等我结束讲话。
我讲完了。结束讲话的同时,我又开始感到生气。因为从我认识鹤川到现在,他都未曾嘲笑过我的结巴。
“是为什么呢?”我追问了一句。
我早已再三强调过,比起同情,我更喜欢嘲笑和侮辱。
鹤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笑容,接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注意到这种事情。”
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在农村粗野的环境中长大,对这样的温柔很陌生。鹤川的温柔,传达给我这样一个信息:我发觉,如我的存在中没有结巴,我仍然是我自己。我全身心都体会到了快感,索性就坦然了。鹤川那镶嵌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无视我的结巴,接纳了我。曾经的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坚信,如果谁无视我的结巴,便等同于无视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了感情的和谐与幸福。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景象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两个,从正在打盹的传达室老头的面前经过,沿着土墙边渺无人烟的小路上迅速通过,来到金阁的前面。
直到今天,这些事仍历历在目。打着绑腿、穿着白衬衫的两名少年,在镜湖池畔并肩站立。金阁就在前方,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中间。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期,最后的一天……令人目眩的尖端上耸立着我们的青春,也耸立着与我们一样的金阁,面对面地说着话。因为空袭的期待,我们如此接近金阁。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了一层金箔,倾泻而下的光,令金阁的内部充满了夜一样的黑暗。以前,这建筑永恒的时间压迫和阻隔着我,不久将会被毁于一旦。它的命运在向我的命运靠近。也可能金阁会在我们之前消亡。如此,我感觉金阁与我们所经历的生涯好像是相同的。
金阁周围是种满了赤松的群山,蝉声响彻其中,好像无数看不见的僧人一同在念诵消灾咒:
佉佉。佉哂佉哂。吽吽。入嚩啰入嚩啰。盋罗入嚩啰。盋罗入嚩啰。
我觉得:不久之后这美好的事物将会化作灰烬。因此,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把临摹的画重叠到原画上,它的细节部分逐渐地彼此重叠,屋顶与屋顶重叠、高出池面的漱清殿与漱清殿重叠。潮音洞的勾栏与勾栏重叠、究竟顶的花格子窗与花格子窗重叠,相互重合在一起。金阁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建筑了。可以说,它变成了现象界中虚幻的代表。如此想来,现实中的金阁之美,便不会比想象中的金阁之美差了。
明日,大火可能从天而降,细长的柱子、优雅的屋顶的曲线都会因此而化作灰烬,我们再也看不到了。可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仍旧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炽热的阳光。
夏日的山脊上飘浮着浓重的云彩,仿佛亡父入殓时正在诵经的我所瞥见的那样。云彩充斥着积郁的光,俯瞰着这纤细的建筑。在如此猛烈的晚霞的照射下,金阁好像已失去了它那纤细的意趣,它的内部仍旧被笼罩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以它自身那神秘的轮廓抵抗四周闪闪发光的世界。并且,只有屋顶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底下失足,张开锋利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座子。
鹤川厌烦了我长时间的凝视,他捡起脚边的小石子,用优美的投掷姿势,投向了倒映在镜湖池中金阁倒影的中央。
水藻因为池面荡开的波纹而散开,刹那间美丽精致的建筑崩塌了。
从这以后一直到战争结束,这一整年是我最亲近金阁、对它的安危最关心、沉醉于它的美丽的时期。怎么说呢?这是一个假设金阁降低到和我相同的高度,我便能够肆意地表达对它的爱意的时期。我尚未到受金阁坏的影响,或者被它毒害。
在这世上,我与金阁经历着的相同危难激励了我。我找到了美与我相连的媒介。我感觉在我与拒绝我、远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将我烧毁的大火,肯定也能烧毁金阁。我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想法中。在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里,金阁与我所在的世界统一了起来。金阁虽然坚固,但也和我脆弱且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着容易燃烧的木炭般的肉体。如此想来,我好像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心中,然后远走高飞,就像逃窜的盗贼一边吞下昂贵的宝石,一边躲藏起来一样。
回想这一年,我既没有念经,也没有读书,每天都是在修身、军训、武道训练,去工厂干活及担任强制疏散的助手这些事上来消磨时间。我爱幻想的毛病因为战争而越发严重,人生离我更加遥远了。于我们少年而言,战争仿佛就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慌乱的经历,好像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此时我想:京都迟早也会遭受空袭。我暗暗地想着,整个京都都将被火海包围。这个都城保守、陈旧,忘掉了很多神社佛阁重建于灰烬中的深刻记忆。我一想到应仁大乱如何使这个古都变得萧条,便感觉京都忘记因战火而产生的动荡太久了,所以又少了几分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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