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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爹回来,瞧着似乎面有不豫之色,想来此番去董家谈判不爽,应是被回绝了,我暗暗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好。但爹也并没有与我说什么,只自己抽着水烟袋到庭院里坐着去了,大娘瞧着不对,忙忙的跟过去,还不忘嘱咐玛瑙服侍我好生歇着。
翌日醒来,背上已经好了许多,下地行走也不觉得疼痛,倒是真要归功于林先生的药。大娘却不许我下地乱走,只让我躺在罗汉床上,还特地请了林先生复来诊脉。林先生把脉之后也是十分惊奇,得知我昨日喝药的壮举,不由道:“看来只要三少爷保量喝药,我的药方子还是顶管用的。”一语戳破我往日里喝一半倒一半的行径,我不好意思起来,林先生奇道:“我在这府里这么些年,倒是头一回看到三少爷知道错了是什么样子。”
大娘笑道:“砚清既是好生吃药了,林先生也不能大意了,他大病初愈又挨了打,只怕内里还要慢慢调养才是。”
林先生道:“这个大奶奶放心,起给三少爷开一些宽中理气的方子慢慢儿调养,过个三五日便无大碍了。”
送走了林先生,大娘便叫玛瑙去后厨看一看,但暗地里却使了个眼色,我心知这是要同我说昨日将说未说的事情了。
我欲起身,大娘却摆摆手道:“我又不是你爹,在我面前还拘着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躺下吧。”
我一半是觉得这样子躺着不舒服,一半是觉得这样严肃的对话,躺着听卫视的不太尊重,因此还是起身来,笑道:“那有个母亲站着训话,儿子躺着听得道理?再说这不是大好了?又不是下不了床。”说着似要为这句话作注解似的,麻溜的起身来,一个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的筋骨,登时疼得我疵牙咧嘴起来。
大娘赶忙过来扶住我,恨恨道:“自己个儿的身子,除了你自个儿,谁能替你关照不成?看来是昨儿个的棍子挨得还不够。”我也不辩解,借着大娘手上的力道从罗汉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大娘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无论是自个儿的身子,还是自个儿的人,都得要自个儿看重,方才不能被别人钻了空子。”
我听她话中有话,细想了一回有些哭笑不得,便问道:“大娘,这话从何说起来?我有甚么空子叫人家钻去呢?”
大娘伸手在我额头点了一点,狠狠道:“你叫人家钻的空子还少不成?”她端起桌上的五彩成窑盖碗握在手里,却并不饮茶,斟酌了一会儿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元前夕,我们去送你爹和大哥回南京的事?”
我想起正是那一日见到秀儿,叫她生了悔嫁的念头,才有了后来的事端,心里便如针刺一般,又怕大娘看出什么端倪,只得强笑道:“怎么不记得?您看明秀哭得紧了还叫我带着他出去玩了一圈,害我破费了不少的钱财。”
大娘勉强笑了一笑,将茶碗放下,过了一会儿复又端起,一只手轻轻将碗盖在碗沿上磕着,显得心神不宁。我正色道:“大娘,有什么就直说罢,我经得起。”
大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浓郁的担忧之色,但话已开了头,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好道:“那日你没有跟着我们一起,所以没看到,书晴和李家的小子,一同去赏灯了。”
我听了便是一愣,大娘放下手上的盖碗,拉过我的手,继续道:“不过那时候除了李家的小子,李家的丫头也在一旁,所以我觉着是李老爷合家老小回了豆城,特地来走访亲戚故旧。也是怕你多想,因此这一节就没和你说。但昨日老爷到了董家开诚布公的这么一谈,才知道李家今年回豆城是为了向书晴提亲,不过因你和书晴那时已有婚约,董家老爷便婉拒了。未曾想李家对此事并不死心,时时处处注意着动向,只等着你这里露出什么破绽来。”大娘叹了一口气,道:“你在上海的长三堂子里遇着了李云印后,他便处心积虑的打听消息,又花了高价弄来了你给秀儿画的小像,编了个花边故事专意知会了董家。”
我突然想到上元前夜偶遇李云曦,她的神情遮遮掩掩,且一再推辞着朝人潮汹涌处去,如今听大娘这样说,恐怕是为防我的出现坏了她哥哥李云印与书晴的花前月下,这才冒险前来拖延。想到李云曦同我在糖人儿摊子前胡乱搅和的时节,李云印同书晴在一起赏灯看景的嘴脸,登时心底漫出层层叠叠的寒意来。
我还道是巧遇了故旧知交,原来是人家的蓄意为之,在那时便已是叫人算计的着了道!然而咬牙切齿间又一转念,后来局势发展,都不在我思索范围之内,那李云印又何德何能猜中这事情的走向?
不由得心底成灰,原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的对立面,叫我救不得人,也留不得人。
大娘见我嘴角轻扬,着慌道:“好孩子,大娘知道你心里气不过,这本是咱们的运道不好,万不能怪罪董家头上,一般不知道事情原委的,乍一看这物证故事,桩桩件件对得上,也就信了八九成。你想那书晴爱深恨切,又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如何经得起旁人三番五次的撺掇?董家对这个独女从来都是宠爱有加,又如何看她受的这些委屈?这才一怒之下退婚,你与书晴的事,怕是再无可能了。”
我冷冷道:“书晴退婚如此决绝,毫无回还余地,想来已是定好了下家,要把那李姓冠之于名前了罢。”
大娘闻言大惊,半晌点头道:“你这孩子……有时候也是太通透了。”小心觑着我的神色,又道,“大娘知道你心里难过,难过就难过吧,别老是硬撑着,这里没有旁人。”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大娘,但老实讲心里并不委屈,因书晴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在我心底与其他姐姐妹妹似乎没什么不同,嫁我或是嫁了旁人,并没什么要紧。此时心里头只是有些憋屈,那是赤诚以待却被人处心积虑的恼恨,那是拼力救济却被人隔岸观火的愤怒,我想起李云曦在月华之下的巧笑嫣然,想到那笑容背后蕴含的龌龊腌臜,忽然觉得恶心起来。
凭我们少时的交往,李云印便是有做这件事的胆子,也断然没有这份聪明,而李云曦无疑是她的智囊。我记忆里的李家妹子明明是冰雪聪明任性可爱,能让韩家二哥游遍花丛还念念不忘的好姑娘,何时也变得这般爽利刮辣,精于算计他人?
我冷笑道:“大娘,我不难过,我只是替书晴可惜,她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嫁了这样精明刮辣的一家子,将来孤身一人到了李家该如何自处?真要是浸了李家的歪风、邪气入体,岂不仍是我的罪孽?”
大娘握紧我的手,道:“好孩子,这些就不是咱们能想得了。本来老爷不想让我告诉你的,只不过我想着你也大了,早晚要知道这些,不若趁热打铁的告诉了,早些了了这一桩心事,也能有心情再定亲。但你若这样东想西想,在想坏了身体,岂不成了大娘的罪孽?”说着从衣襟子上抽出手帕子来拭泪。
我看着不忍,道:“大娘,你还不了解我,这件事我也不过就是想想,不妨事的。”
大娘一面拭泪一面赌气道:“好孩子,大娘一定替你再寻一门十足十的好亲事,家事样貌件件都要把董家的书晴比下去,你就放心吧。”
我心道这辈子不定亲才好,但嘴上仍是婉转道:“大娘,这件事可遇不可求,还是要徐徐图之,千万别因为给我寻得急了就忘了尺绳规矩,样貌寻得丑了倒还在其次,性子若是不好了那可是不依的,我可是还想要下半辈子过清净日子呢。”
大娘忍不住一笑,道:“你就放心吧,保管比划着你二嫂的性情模样来寻,叫你以后啊,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然面上却不露声色的应了声好。这时玛瑙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大奶奶,林先生叫我送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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