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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这个夏天收到过你寄来的两三封信。你拜托我为你找个工作,我记得应该是第二封信里的事情。我在读信的时候就想着是不是能为你做些什么。至少觉得应该回个信给你。可坦白而言,我没有对你的请求做出过任何努力。如你所知,我的生活状态与其说是交际面狭小,倒不如说是孤僻离群。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你。但问题并不在此。说实话,我对自己应该如何生活烦恼不已。像现在这样如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间吗?还是……那时的我,每当心底重复着“还是”这个开头的时候,就会感到阵阵恐惧。我就如同疾行到悬崖边的人,在忽然看到深不见底的深谷时,产生了极为胆怯的感觉。于是,我就像许许多多与我有着相同恐惧感的人一样,心中产生烦躁不安的感觉。虽然有些遗憾,但毫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无视你的存在。说具体点儿就是,你的工作问题什么的,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不必为这些事情操心。我把你的信往信袋里一放,然后就开始抱臂沉思。你家里也算有些财产,何必刚一毕业,就苦苦挣扎于什么地位啊,事业啊。我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带着厌恶的感觉向远方的你瞥了一眼,由于不给你回信就会觉得过意不去,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只能把这些向你和盘托出了。我上面说的这些尖酸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不开心。你继续往下看,就会明白我这番话的本意了。总是,我没有向你发出任何的回应,请你原谅我的怠慢。
此后,我向你发了电报。说实在的,那时的我,是想和你见上一面的。见面的时候,向你希望的那样,告诉你我的过去,为你今后的人生做出参考。你给我回的电报上说现在不能来东京。我非常失望,长时间地望着这封电报。你觉得只发电报不保险,又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我读过信,非常理解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认为你是个没有礼貌的男人。你怎能不管如此病入膏肓的父亲,前来东京呢?倒是我不顾及你父亲的生死,要求你来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实际上,在发那封电报时,我完全没有想起你父亲的事。可当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曾提醒过你老人家得的是难症,万万大意不得。这样看来,我就是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啊。或者,较之头脑混乱,我可能更是被自己的过去所压迫,才形成的这种矛盾性的人格。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我在看你寄来的信时——你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我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于是就想给你写封回信,表达自己的观点。可我拿起笔,行文却不能成行。因为我觉得如果要给你写信,就要写成像这封信一样的完整模样,而当时写这样一封长信,对我来说为时尚早。所以我辍笔停思,只给你发了一封“不来亦可”的电报。
二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动手写这封信了。由于我平时不怎么动笔,对事物的描写也好,对思想的描述也好,都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阐释清楚,这令我非常苦恼。我差点儿为此放弃了对你的承诺。可尽管我几欲罢笔,却无法做到。在痛苦的感觉消退后,又拿起笔来。在你看来,我可能算是非常重视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对此也不必否认。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之人。对我和我的生活来说,能称其为“义务”的事情,环顾四周也“未见踪影”。说不上是故意地又或者是自然地,我过着尽量避免“义务”的生活。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漠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倒是过于敏感无法经受刺激,才像你看到的这样虚度光阴。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特质,一旦许下什么约定,如果我不能践行,就会非常厌恶自己。为了在你这件事上不会对自己产生那种厌恶的情绪,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已经放下的笔,继续写下去。
而且我是很愿意写这封信的。倒不都是为了履行义务,而是希望写写自己的过去。我的过去是我个人经验的体现,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私有的一些经历。如果我没有与他人分享这些宝贵经验就离开人世,真可谓太遗憾了——我心里多少有着这样的愿望。可如果将这些经验所授非人,倒不如让它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实际上,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男人出现的话,我的过去就会一直只是我的过去,甚至连间接地成为他人的“前车之鉴”都不可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对你说出我的过往经历。因为你如此诚恳,你曾说过希望能诚恳地接受他人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
我毫无顾忌地将人世间的暗影投射到你的头上。可你不必害怕。请紧盯着这暗影,并从中俘获那些对你有用的东西。我所说的暗影,本是指道德上的阴暗。我是在讲究伦理的环境中出生并成长的人。这可能和现在很多年轻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可无论如何不同,这的确是我的生活,而不是那种“花点儿钱就能租到的衣服”的假大空道理。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经验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有几分参考价值的。
还记得吗?你曾跟我有过很多关于现代思想问题方面的交流。你对我在这方面的态度很了解吧。虽说我对你的看法还没有达到轻蔑的程度,可也算不上是看重。你的思想基础不牢固,而且人生阅历太过简单——这令我时常觉得好笑。你常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反而逼迫我,要我将自己的过去如徐徐展开的画卷,一一呈现在你的眼前。正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产生了尊敬。我看到你希望在我心中捕获某种鲜活经历的决心。你要将我的心脏割裂,并吸吮带着体温的鲜血。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还厌恶死亡。所以就与你约定了另外的日期,拒绝了你现在的要求。我现在就要将心脏割裂,让自己鲜血沐浴你的面庞。只要能在心脏不再跳动的那一刻,你的心中能有某种新的生命产生,我就十分满意了。
三
在不到二十岁时,我失去了双亲。你还记得我妻子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他们得了同一种病去世的。实际上,他们几乎同时、前后脚去世的——我妻子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还有点儿怀疑吧。老实说,我父亲患的可能是令人恐怖的风寒,而母亲也因为在身边看护而被传染。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由于家里比较富有,我自幼的生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回顾过去,如果那时候双亲没有故去,或至少有一方没有故去的话,我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就能一直持续到现在了。
在双亲故去后,剩下我一个人茫然无措。既没知识,又无经验,连分辨的能力都没有。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也没能在旁边;母亲去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身边人对她说父亲的身体正在恢复之类的话,也不知母亲是否真的相信。她只是将一切都拜托给了叔父。她指着我说:“请一定照顾这孩子。”父母曾准许我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顺带提一下这件事,于是她又补充道:“去东京……”而叔父马上接过话茬儿,答道:“没问题,你别担心了。”可能母亲是那种耐得住高烧的体质吧,叔父曾用褒扬的口气对我说过:“她真是个坚强的人。”可母亲的这句话是否就是母亲的遗言,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是哪种恐怖的疾病,自己也感染了这种病。可她是否真的相信这种病能夺走自己的生命呢?我想总是有些值得怀疑的余地。而且,当母亲高烧时,她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条理分明,可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可问题并不在此。只是我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以某种特别思维定式考虑问题,并且以不同角度观察事物的习惯。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这种作为实例同当下需要讨论的问题无甚关系的记述,可能反而更有作用。请你也带着这种认识读下去。这种禀性对我在伦理方面的行为和动作所产生的影响,使我在后来愈发地对他人的道德产生怀疑。请记住,这些东西正是极力将我推向烦闷与苦恼深渊的黑手,我对此确信不已。
跑偏了话题,就会令你难以理解,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长信,可能因为与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人比较起来,我心里还算有余裕吧。世人刚刚睡下时就会响起的电车轰鸣之声已经渐渐远去,木窗外在不知不觉中传来的那些可怜昆虫的鸣叫声,使人不禁为秋霜凝露心生凄凉之情。对外面的情景一无所知的妻子正在隔壁宁静地睡着。我握着笔,一笔一画地书写,笔尖滑动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我此刻正以一种静气凝神的状态给你写信。由于许久没有动笔,我在写字时笔尖常常写出格子外面。但我并不认为这些失误是由于头脑混乱所致。
四
总之,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除了像母亲嘱托的那样投靠叔父外,我别无他途。叔父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又全权关照我的生活。而且,他还答应了我的请求,送我去东京读书。
我进入东京的高中念书,那时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许多。我认识的一个学生,他在晚上和职工打架,用木屐打伤了对方的脑袋。这是他饮酒后干的事,在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时,他的制服帽子被对方抢去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写有那个学生的姓名。这就麻烦了,警察局差点儿给学校发了通报。多亏了朋友多方努力,才算没有被起诉。你是在当今如此规矩优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在听闻这种鲁莽暴烈的行为后,是不是会产生荒唐愚蠢的感觉呢?实际上,我也觉得极为荒唐愚蠢。可那时候的学生,有现在的学生所不具备的朴实之质。那时,叔父每月给我寄来的费用,要比现今你父亲给你寄来的少得多(当然那时的物价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丝毫的不足之感。而且在有数的几位同学中,也绝对没有惨到要羡慕别人的可怜境地。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的话,倒觉得自己是被羡慕的那方。因为我每个月除了收到固定的学费外,还会经常向叔父请求买书的费用(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买书了)以及各种临时的费用等,并可以随心所欲地花掉。
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我,对叔父不仅信任满满,而且常常怀有感激之心,对这位给予我帮助的叔父十分尊重。叔父是位企业家,同时也是县议会的议员。可能由于这个缘故吧,我还记得他好像和政党有些关系。从这一点来看,虽然他和父亲是亲兄弟,可在性格上却和父亲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父亲是个对祖辈传下来的家产笃敬守护的老实男人。他的爱好就是喝喝茶、养养花,再有就是喜欢读诗集,对绘画古董也颇有兴趣。而叔父的房子虽然在乡下,但自己住在十五六里以外的市里。市里的古董商中,常常有人给父亲带来字画、香炉等物。父亲可以说是传统的manofmeans,一位品味高雅的乡间士绅。所以如果从品性来看,他与性格豁达的叔父真可谓大异其趣。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又格外得融洽。父亲经常称赞叔父,说他远比自己更有能力,更可靠。还说像自己这样坐得父亲遗产的人,本身的才能就会慢慢钝化——也就是说自己失去了在世间奋斗的动力。父亲的这番言论母亲听闻过,我也听闻过。我感觉父亲是希望我能有所心得,才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你要好好记住这些。”那时父亲特意看着我说道。所以我对此事一直记在心里。面对获得父亲如此信任,并被如此称赞的叔父,我怎么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对我来说,叔父本就是我引以为豪的长辈。对父母双亡、万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我来说,叔父早已超出单单引以为豪的程度,而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五
我头一次放暑假回老家的时候,叔父夫妻作为新的主人,已经住到我那间在父母去世后就空置的房子里。这是在我去东京前就商量好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又常常不在家,想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那时,叔父好像和市里很多家公司都有联系。他曾笑着对我说,如果以办理业务的方便程度来说,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要比搬到我家这里方便多了。在父母去世后,我和叔父商量着要如何处理财产,以便我去东京念书——他就是在这时候透露出了上述的口风。我家房子历久,在附近小有名声。你家也是这样的吧。在乡下,如果名望之家明明有自己的继承人,却还是把房子毁掉或者卖掉的话,那可是件大事。如果是现在的我,根本不会在乎这件事。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又要去东京读书。家里不能这样空置不管,可自己又不知如何处置,真是苦恼异常。
叔父无奈,只得答应搬到我的空宅中。可他说市里的住宅也要保留,这样的话,就必须来往于两地之间。我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异议。甚至觉得只要能去东京,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接受。
孩童般的我,虽然离开了故乡,可心底还是怀念着故乡的家。我心中含着游子般的情愫,总感觉故乡还有自己的归宿。尽管我非常喜欢东京的生活,可心里还是有迫切的欲望——自己一旦放假,就一定要返回老家。在我努力学习,尽情玩耍之后,常常梦到放假后就能返回的故乡的家。
在外出求学的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叔父是如何两地来往的。我到家的时候,叔父全家都在这座宅子里。上学的孩子们估计平时都住在市里,由于也放假了,就被领到乡下游玩。
家里人见到我都非常高兴。而我也因为现在的家比父母在世的时候还要热闹,更有生气而感到高兴。叔父还让我住到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把住在里面的大儿子赶了出来。由于宅子里的房间很多,我谦让说自己住别的房间也没什么问题。可叔父说这是我的家,坚持要我住进自己的房间。
除了偶尔回想起故去的父母,我没有其他的不愉快,就这样和叔父一家共度了一个暑假,然后又回到了东京。整个暑假中只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些许阴影——叔父夫妻二人劝说刚进高中的我尽快结婚。而且他们前后跟我重复了三四次。第一次劝我时,我只是觉得突然,感觉很惊讶。第二次就断然拒绝了。当第三次时,我不禁脱口反问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我早日结婚的话,就能回到家中,继承亡父的家业了。可我觉得只要假期回来看看就好。至于继承父亲的家业和继承家业所必需的娶亲,这两个道理对于生于田间长于田间的我来说,都是可以明白的。我绝对没有反感。可对于刚刚到东京求学的我来说,这些事情就如同望远镜观望远景一般。我最终没有答应叔父的要求,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六
我就这样将结婚的事渐渐地忘了。我观察身边的同学,感觉没有一个人拖家带口,都很自由,而且似乎全都是单身。如果深入了解的话,这些表面无忧无论的同学中,可能也有同学已经为家庭的原因而被迫娶亲。可当时还如孩童般天真的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他也会对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尽量不去谈那些跟学业无关的事情吧。事后回过头来想想的话,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可我连这点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忧无虑地在学业的道路上阔步前行。
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又打包好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乡下。同去年一样,在我的家中,又见到了熟悉的叔父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我又一次在这里嗅到了故乡的气息。对我来说,这份气息依然令我怀念如初。就算为了打破整整一年枯燥学习而产生的某种变化,也是很难得的。
可在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在同样的气息中,叔父忽然又对我提起了结婚的问题。叔父还是重复着去年对我劝诱结婚时的老话。就连理由都和去年一般无二。只是上次劝诱的时候还没有确定的对象。这次却已经为我相好了一位姑娘,这让我困惑不已。这个人就是叔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说,娶了堂妹双方都方便,而且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对他这么说过。我也觉得这么做确实方便,父亲也可能真的跟叔父这样说过。可现在这话我是从叔父嘴里听到的。而在他说这些话之前,我不记得父亲说过这个事情,所以自己感觉有些惊讶。虽然惊讶,我也觉得叔父说得有道理。也许是我太迂阔,或者我本就是个迂阔之人,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我对这位堂妹心不在焉吧。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去位于市里的叔父家玩。不仅在那儿玩,常常还会在那儿过夜。那时,我就慢慢与这位堂妹熟悉起来。你也是知道的,兄妹之间哪会产生什么恋情呢。也许我在随意演绎这个大家公认的事实,可在朝夕相处、过往无间的男女之间,已经完全丧失了可以激起爱恋的新鲜感。正如同闻到香气只在焚香的一瞬间,品出酒味儿只在刚饮酒的一刹那。同样,爱恋的冲动也只出现在一瞬间。一旦两个人在平静中度过了,那么就算是今后双方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爱恋的精神也只能渐渐归于麻木。无论我怎么反复考虑,也没办法将这位堂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叔父说若是我一定坚持的话,毕业后再结婚也未尝不可。然后又补充说为善宜速,如果可能话,先把事情定下来。我觉得如果对结婚对象不满意,定不定下来都一样。所以就拒绝了。叔父显出嫌恶的神色,而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为不能与我结婚才悲伤。而是作为女人,自己的结婚请求被男方拒绝了才伤心的。就如同我不爱堂妹那样,我清楚地知道,她也不爱我。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东京。
七
我第三次回到家乡,是在一年后的夏初时节。我总算熬到学年考试结束,便匆匆逃离东京。对我来说,故乡是如此亲切。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自己出生地的空气色调不同,土地的味道那样特别,这里飘荡着对父母那浓浓的记忆。每年,我在七、八两个月中都会蜗居于此,如同入穴之蛇那样安静无惊。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更愉快和舒服。
关于堂妹结婚的事,单纯的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烦恼之处。不愿意的话就干脆拒绝,拒绝了也就没什么了——这就是我的想法。就这样,虽然我没有委屈己意迎合叔父的要求,但自己仍然觉得无所谓。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从没为此事烦恼过,仍然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乡。
可回家后,就发觉叔父的态度大异往昔。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和善的神态将我抱入怀中。尽管如此,在回家最初的四五天中,性格磊落质朴的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在某个偶然的机会,我忽然发现不对劲儿。而且令我奇怪的是,不光是叔父,叔母和堂妹也变了。就连已经初中毕业,打算进入东京的高中继续念书——曾经给我写信询问那里的情况——的叔父的儿子,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天性使然,我不得不好好思考:为什么自己的感觉变了呢?不,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呢?我怀疑是不是我故去的双亲,忽然将我混浊的双眼擦洗干净,使我对世间的人情世故忽然有了判断的能力呢?在我心灵某个地方,我相信即使父母已经故去,他们还会同在世时一样地爱着我。当然,那时的我也绝对不是迷信愚昧之人。可先祖遗传下来的迷信本性,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如今也是依然如此吧。
我独自入山,跪拜在父母墓前。这是一种半带哀伤、半带感谢心情的跪拜。在这冰冷坚石下横卧的双亲,他们的双手似乎握有我未来的幸福,我向他们祈祷保佑自己的命运。你现在可能会笑话我。我觉得被嘲笑也无妨。可我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初次体验了。那时我大概十六七岁。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发现美丽的事物时,曾经极为惊讶。我曾经多次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多次将自己的双眼擦亮,而且在心中暗暗叹服这美丽。十五六岁时,无论男女,都是俊美秀丽、情窦初开的年纪。情窦初开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代表世间美丽的女性。面对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注意到的异性,我那被遮蔽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了。可以说,我的世界完完全全地被改变了。
我发觉叔父态度变化的过程,也与此完全相同——都是猛然间注意到的。是一种未有任何预感、突如其来的感觉。在我看来,他和他的整个家庭都完全变了模样。我对此惊讶不已。而且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我真感到自己有前途未卜之虞。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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