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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想法挺多,挺深刻,话一出嘴,喀嚓——掉闸了。
都没什么要紧的。白天、心平气和跟大伙说也来得及。
夜夜走在大街上,我感到自己在成长,从不懂事变得懂事。人不告我血液是通过心脏循环我真—直以为是通过肛门进行循环的呢。
有时,大树几天没话,我们倍儿失落、就像到日子月经没来。浮躁且糟心。估计大脑皮层已经产生—个兴奋灶喜欢那种动辄倾巢出动全体上街没白没黑的旧风俗。
上海话:闹轧猛。波音飞机广告词:使(世界)各地的人们欢聚一堂。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衣服、锣鼓、彩旗、画像、书法和演出,各界群众一起说说笑笑,到处看风景看美人儿。中国林子那么大,平时哪那么容易就都见着了,应该挑日子大家出来走走。什么鸟都亮亮牌子。比比嗓子。我的身体这样好,一贯不锻炼也不生病,和小时候经年累月跟大伙—起猛逛大街有关系,不留神健了身。
老是觉得今天的社会没有过去热闹,中华民族好多优良传统都没继承下来。我觉得咱们应该规定全国大中城市每年拿出一天,大家都放下手里的营生。上街分门别类走—走,彼此见上一面,各路红军互相拥抱—下。了解了解隔壁楼里住的是老王还是老张;那位穿西服戴“金捞儿”的是大款呢还是骗子;这位擦脂抹料儿长发披肩的是鸡呀还是演员;本地“愤青儿”和外地民工到底有什么区别一一就叫“全国见面日”吧。
那个暑假方枪枪的姥姥死了。就是那个挺惯他的,又瘦又高梳着发爪隔三岔五到北京住—阵子的小脚老太太。方枪枪他妈带着他和方超回了趟沈阳。夜里上的火车,夜里的站,在—家小旅馆睡了半宿,天亮坐二轮到了姥爷家,路上娘儿三儿啃一了只烧鸡,味道鲜美。
没看到死人,姥姥早在北京烧成了灰,装在盒子里带了回来。这使方枪枪没什么丧亲之痛,只觉得是远远地串了一次门。姥爷老姨见到他们也是笑眯眯的,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这吃那,姥爷家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地板地,四周很多又矮又窄的长方窗户,像是—间花房。又做客厅又做卧室又做餐厅,摆了无数桌椅床柜仍有宽敞的空间可以跑来跑去,捉迷藏再合适不过。
沈阳人很多、房子—幢挨—幢、有些老楼的样式是方枪枪在北京没见过的。姥爷家门口就有一家电影院,一条街都是商店。一跑一躲就钻进人家店铺里了,看售货员给顾客扯布称糕点十分有趣,比翠微路商场热闹多了。
奶奶家也在沈阳。那是个脸上皱纹更多腰部直不起来的老大大。跟她住在一起的是方枪枪的二叔,也是个军人,比他哥方枪枪他爸要高出—头还多。方枪枪和老太太不亲,老觉得她只是二叔的妈,呆了一会儿就不耐烦,想快点回姥爷家玩去。
他想象不出爸爸还有父母那种情景,这么多年他爸一直独往独来,像是石头fèng里蹦出来人,以至方枪枪想到他可能也有父母也认为那俩老人早死了。
回北京的火车是白天开的。方枪枪看到大地和电线杆子居然会往后走,甚至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圆盘缓缓转动。餐车上的白桌布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感觉火车上的人日子过的很讲究。火车的晃动似乎没公共汽车那么厉害,只觉得脚下震颤,脚心发麻,坐着坐着还是恶心了,吐了他妈一手绢。
方枪枪的爸爸变得十分暴躁。放暑假在家的方枪枪眼睁睁看着他由一个原本尚属亲切的人逐日、一步步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凶汉。他人黑了,也没多晒太阳,只是不笑了,眼光黯淡,表情的明郁可以使色素沉着这是方枪枪的新发现。接着他胖了,总是撅着嘴,哪嗜着俩腮帮子。然后他变得苛刻,不许方枪枪和方超下楼,当他下班时必须看到这哥儿俩在家,尽管天还亮,楼下还有很多小孩在玩,方枪枪和方超再三恳求,仍然毫无所动。然后他不爱说话,日常生活用语退化成简单的象声词:唔、哼、暖。然后他大叫大嚷,谁也没惹他自己就急了,大骂俩孩子,把桌子椅子拍得震天动地,有时还打人。过去他是有点怕老婆的,老婆一张嘴他就闭嘴,现在他也朝老婆嚷,激动起来还摸腰,似乎要掏枪毙了她。夜里两个人关起门来喷嘀咕咕,方枪枪起来上厕所常能看到那屋的灯光从门下泄露出来。有时他也蹑手蹑脚过去偷听,经常方际成嗓门突然提高方枪枪登时屁滚尿流一路逃窜。
开始方枪枪只是觉得自己坏,他爸嫉恶如仇,后来也隐隐觉得他爸是故意找茬儿拿孩子撒气。可是没法说,也不敢指出这一点。显然他的爸爸有烦恼,那也使方枪枪闷闷不乐。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为什么他显得那么不高兴?
那个时候社会上已经开始流言飞语漫天飞。小孩见面的话题也主要是:听说了吗,中央又揪出一个。
翠微小学的教导主任据说是张作霖的六姨太。家住我们院的田登云老师是三青团。我们新学了一词儿,揭老底战斗队。那词给人的联想是翻箱倒柜、你膝盖摔破了结了一个痂,他上来就把这片痂撕走了。
爸爸妈妈那间白天总锁着门的卧室,引起了方枪枪浓厚的兴趣、没事就爱蹲在那儿扒着钥匙眼儿往里窥视。从那惊叹号般的fèng隙中可以看到大立柜的一线镜子,沙发转椅铺着蕾丝花边的一侧扶手和洒着阳光的一半床栏格。断断续续的家具什物、受到限制的视角令人遐想,看不到的都是秘密。
一天傍晚,方枪枪他爸换了便衣领着他们进城。这不是逛公园的时间,商店也都该下班了。他们一路换车,越走越远。经过天安门,看见漫天飞舞的燕子;也遥遥听到了北京站大钟像八音盒一般叮叮奏出的《东方红》乐曲。城里的天空密布电网,翘着两根长辫子的果绿色电车开动起来十分安静,也没有令人难受的汽油味儿。
城里的街都很窄,一家家院门就开在当街,都是静悄悄的青灰色,街口有一两家灯光昏暗的小店,橱窗里摆着花花绿绿的烟酒。他走过长长的胡同。沿路的墙壁灰泥剥落,露出里边的一块块青砖。那些砖也破损不堪,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他们不停地拐弯,每拐一个弯,前面就会出现一条更长更残破的胡同。一个出来倒垃圾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大看了方枪枪一眼,吓得他心都停跳了,他认为这是个鬼,老太太初小人书上画的白骨精变的老太太一模一样。
那好像是妖怪变出来的一所大花园。有假山、猴子和开败的一池沉甸甸垂着头的碗大的花朵。四下房舍重重叠叠,只有几个窗户透出灯光、半明半暗。一辆黑色的吉姆车停在敞着门的车库前。
我看到—个花白头发、很慈祥的老头儿坐在一张皮沙发上,旁边—盏纱罩台灯、隔着很远轻声说话。那个客厅有很多这样的沙发和台灯,沙发与沙发之间还有—些柱子,挡着人的视线。我觉得他很像刘少奇。也是那个岁数,那样的背头,也有一笑就隆起的两块颧骨,大眼睛高鼻梁,坐着也显出两条腿很长。方枪枪他爸管他叫姑父,让方枪枪管他叫姑老爷。老爷这称呼给人感觉怪怪的,叫起来立刻觉得低人一等。方枪枪看到他爸一直挺着腰板坐着,很严肃很恭谨地说着什么。他又看了眼他妈,只看到个背影,凑得很近地和一个庄严的中年女人叽叽呱呱说笑,头发和肩膀乱晃,日后那使他想到花枝乱颤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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