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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衿离开时的背影,颇令许多人震慑。后来很多年间,当时在场的同学都就她当时的背影进行讨论。有人说,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教室里被一股特殊的香气充满着,那香气肯定不是从婴儿身上发散出来的,婴儿身上只有血腥味。那香气是方子衿身上的。可能因为方子衿替李淑芬接生的时候出了汗,而她的汗是带有香味的。又有人说,方子衿的背影当时被一团特别的光笼罩着,就像是一种佛光。她就像一尊神,背离他们走向某种神的境界。
因为李淑芬不肯说出半个感谢的词,吴丽敏愤愤不平。方子衿只是淡淡一笑,说,我要么事感谢?只要他们夫妇不在背后使坏整我就好了。
四月中旬,陆秋生终于分配工作了。打架事件对他造成了极大影响,他没能留在宁昌,被放到了红川,职务是文教局的科长。他们这个培训班是从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多数被安排了副处级以上职务,少数几个参加培训班前没有实际职务,毕业时不仅留在宁昌,而且安排了科级职务。陆秋生因为打架事件先是暂缓分配,后来被放到了外地。他转业进入恒兴时是副营职,进入培训班前提了半级,以正科级入学,毕业分配后仍然是正科,原本应该提升的半级,因为打架事件给打掉了。
得到这一消息,方子衿心中有了更深的愧疚。她要将自己的身子给他以作报偿,他不要,那么,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一程。方子衿向副班长请了假,早早地赶到陆秋生的学校。学校招进了新生,他这个老生没法安排,将楼梯角与厕所相邻的一个空间隔出来给他暂时栖身。厕所的下水系统不好,老是堵塞,臭气郁结,无法散失,这个地方臭气熏天。尤其现在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苍蝇找到了好去处,成群结队。外面通风,臭气还有扩散余地,将门关上,臭气就在陆秋生的小房子里逗留、集结。方子衿是有洁癖的人,以前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涉足此地。今天的情况不同,别说是熏天臭气,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次。
陆秋生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将门打开一条fèng,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头,见是她,连忙将头缩回去,叫她在外面等一下。她等了三下五下,有些等不及了,一把将门推开,见他慌慌张张正清理着房间。他的房间真是乱透了,到处扔着衣服,到处扔着书,到处扔着没洗的袜子和乱七八糟的纸张。她到来之前,他似乎还在梦乡里徜徉,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
&ldo;你不是今天要走吗?怎么还没清好?&rdo;她问。
陆秋生看了一眼那摇摇晃晃的床,依依不舍地说:&ldo;是啊,要走了,想多睡会儿。以后没机会睡了。&rdo;
&ldo;你这人好怪,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还舍不得?&rdo;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这个特别的眼神中,她突然读出了许多的潜台词。他并非留恋这臭烘烘的陋室,而是留恋这离她最近的处所。他依依不舍的,不是与厕所为邻的生活,而是与她靠近的空间。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帮他清理行装。
他提着行李走出门,她跟在后面。她问,锁门吗?他说,这臭地方,谁稀罕谁睡去。走到外面,他将行李放在脚踏车后面。他说:你回吧。她说:我送你。他推着车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她也没说。穿过校园,走出校门,他们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形态。语言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伴着走过的这一程。车站到了,他说,回吧。我走了。她还是那句话,我送你。他说,都已经送到这儿了。和送上车没区别了。她说,我送你去红川。陆秋生愣了一下,说,算了。方子衿非常坚决,掷地有声地说,我当你是我哥。
方子衿请的是一天假,准备当天赶回来的。看到陆秋生那么多脏衣服,她心软了,当天下午留在红川帮他洗了一下午的衣服。第二天一早,陆秋生赶到招待所来送她。就像当初她送他一样,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车站,就要分手了,陆秋生有些忍不住,对她说,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一号被淘汰了,将我升为一号,好不好?
车站十分嘈杂,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出汽车检票的消息。到处都是大包小包背着扛着的人,男人可着嗓子喊叫,女人敞着怀奶孩子,一些叫花子围着人群乞讨。方子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点乞求地说:哥,别这样。遇到合适的,给我娶个嫂子,好不好?
陆秋生说:&ldo;这一辈子,除非是你,我不会娶别的任何女人。&rdo;
&ldo;哥,你这不是逼我吗?&rdo;她有些急了。
&ldo;我不逼你。&rdo;陆秋生说,&ldo;但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下去。&rdo;
方子衿真的无话可说了。她能说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离他远一点,让他渐渐将自己淡忘。她心里很清楚,这一辈子,除了白长山,她不会再爱别的任何人。陆秋生还在追问她,请求她答应如果白长山被淘汰,一定将他升为一号。被逼得没法,她只好答应了。
就在方子衿送陆秋生的这一天,李淑芬休完了产假回来上课了。课前点名,点到方子衿时没人答应,李淑芬的眉头皱了一下。副班长向她解释说方子衿请了一天假,她的嘴角翘了翘,一句话从嘴边溜出来:请假?我咋不知道?旷课。第二天上午,方子衿没有回来,李淑芬发作了,敲着桌子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件,我们班还从来没有人连续旷课超过两天的。对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我们要开展严肃的革命大批判。
下午回到学校,有同学将这一消息告诉方子衿时,她只是苦笑了笑。去教室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到了胡之彦。胡之彦似乎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的,极其突然地从路边的树丛中出来,拦在她的面前,惊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胡之彦先是对她替自己的女儿接生表示了一番感谢。方子衿对和他说话没有丝毫兴趣,冷冷地说,她做了她能做和应该做的,这好平常。胡之彦有些无话找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些话,说什么他听说,如果再晚一点,他的女儿就可能没救了,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说要认她当女儿的干妈。方子衿连连摆手,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搭讪几句,方子衿想早点离开。她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见到他,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爬满了虱子一般。虱子爬过,皮肤就发痒,并且起鸡皮疙瘩。要想脱离这种苦役,只有一个办法:逃开。可他不让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方子衿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将这只手给砍了,或者是用医用酒精洗上几个钟头。
胡之彦搓了搓刚刚拉过她的那只手,那搓手的动作让她觉得,他正想象着搓她身上的某一处吧。她几乎想吐出来。他非常神秘地对她说,李淑芬正计划整她,让她当心点。方子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李淑芬不是他老婆吗?他们不是有了孩子吗?他这是在给她设置陷阱,还是真的在出卖自己的老婆?如果是后者,这个人岂不是太恐怖了?连自己的老婆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她不想成全他的卑鄙,转身便走。他以极快的速度拦在她的前面。
&ldo;他亮的,我结巴都是为你好。&rdo;他说,&ldo;你结巴咋就不领情呢?&rdo;
&ldo;谢谢。&rdo;她冷冷地说:&ldo;你的好心,还是留给你老婆孩子吧。&rdo;
&ldo;奶奶的,你结巴咋就不理解?算球了。当我他亮的做好事吧。提起我女儿,你他亮的不知道,她气愤着呢。她说你是故意让我女儿残废的。你他亮的是在搞阶级报复。&rdo;
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问道:&ldo;你女儿残废了?怎么回事?&rdo;
胡之彦解释了半天,脏话抖落一地,方子衿总算明白了。他的女儿胡援朝左手畸形,医生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弄不好可能终身残废。医生说,这不是先天的,是外力造成的。婴儿的骨头是软的,像面团,你捏它圆它就圆,你捏它扁它就扁。不过,捏坏了再想还原,就难了。医生问李淑芬,孩子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外力。李淑芬立即想到了方子衿。方子衿的手曾经伸进她的子宫里鼓捣过,一定是她那时用手捏了孩子的小手,给捏坏了。她是有意的,是阶级报复。李淑芬说,她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的报复,要让方子衿知道,无产阶级翻身做主了,不会再让资产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的话令方子衿心惊肉跳。她自然想到胡援朝的残疾是因为李淑芬的无知和疯狂造成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经破了水。她还是在部队当护士的,竟然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误以为是小便。到了第二天,孩子要出来了,因为是横生,先出来的是一只手。一只孩子的手从产门出来了,是明显的异物,她不可能没有感觉。她竟然置之不顾,还想坚持到政治学习结束,便将那只小手硬塞了进去。孩子的那只小手,可能就是那时候被弄坏的。先是一个吃醋的妻子,现在又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母亲。这两种情感纠结在一起,疯狂起来,其力量排山倒海,能够摧毁一切淹没一切。方子衿真的害怕了,即使她憎恶胡之彦,也不得不向他讨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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