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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这里大发感慨,对方的神情却蓦地冷了几分。他审视地看着我,一双狭长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深得不见底,亮得似能识破一切世间相。——他为何如此反应?他究竟是谁?正暗自疑心,他蓦地饮尽杯中残酒,扬声道,“夫匡乱世,当行至猛之霸道!方今之世,王纲废绝,奸凶并争。曹公扫除凶逆,翦灭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颖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他斜斜瞟我一眼,“言不周密,反伤其身,小郎君不可不慎也。”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袁绍已病入膏肓,曹公一统北方,指日可待!届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西踞荆楚,东吞吴越,扫清四海,荡平天下,此齐桓晋文之业也,岂董卓之流所可望其项背哉?”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在说到“东吞吴越”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双眼似笑非笑,让我看了直想扑上去抓他的脸。将扑未扑之际,忽听周瑜朗声一笑,悠悠闲闲道:“足下崇论宏议,令某倾仰。听足下口音似是颍川人士,想必颇知许都内情。近日某听到一则传闻,称因孙氏拒不送质入许,曹公已自谯县密下扬州,有意用兵江东。以足下高见,此传闻可信否?”眉睫轻动间,对方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但他随即一笑掩住:“既是‘密下’,岂等闲之辈可得闻乎?”周瑜保持笑容不变:“某却不信!”“哦?”“目下,曹公绝无可能用兵江东。”“足下何以如此肯定?”对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周瑜意态潇洒地扬声而笑:“足下何以明知故问?”在对方含义莫测的目光注视下,周瑜侃侃而论,“且不说袁绍未死,即便袁绍一病而亡,其三子袁谭据青州,袁熙据幽州,袁尚据冀州,加之外甥高干据并州,岂旦夕得以克灭?即便诸袁已灭,曹公尽有青、幽、冀、并之地,袁氏盘踞日久,有旧恩于民,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舍而远征,焉知不会变生于内?即便北方稳固,曹公尽起精锐虚国远征,焉知荆州刘表不会趁机袭许?即便刘表短视,吴越有三江之固,人不思乱,北方之人舍鞍马而仗舟楫,胜算究竟几何?即便曹公神勇,一鼓而下江东,刘表扼长江上游,一旦顺江而下,行螳螂黄雀之事,曹公一番忙碌,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岂非可叹、可笑?”当真莞尔一笑,周瑜直视对方又深又亮的双眸,“足下深谙其中关节,故而适才已明白言道须先定北方,次取荆州,方可筹谋用兵江东,还说不是明知故问?”“阿孝一向词锋凌厉,今日终于遭逢对手了么?”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传来,却是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年长者终于打破沉默,打趣他的同伴。细看之下他的五官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陋。然而他高高隆起直贯头顶的额骨让人确信,那颗头颅中贮藏着千万倍于常人的机谋诡诈;而他的笑极富魅力,令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吞吐天地的霸气,以至于观者眼前会不自禁地浮现出一幅画卷,画卷中的他正登山踏雾,指天笑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各种复杂的神情在他眼中交替闪射着;而周瑜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淡淡,却满溢着浓烈的傲岸与自信。他们就那样对视着,仿佛在借助目光角力。可蓦地,笑声隐去,霸气收去,他手执银箸,击节而歌,令你不得不怀疑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他只是一位伤逝伤流水,叹世叹浮生的诗人——“足下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当年在雒阳时交谊匪浅的故人……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位故人已故去十七年了。”一曲歌罢,他对周瑜说。片刻后他饶有兴味地转向权,“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贵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你我必定再会。”扬眉迎上他的目光,权的视线声线都极稳:“相信必是一次愉快的相会。”“他是谁?”返程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驻了马问。权静静看我一眼,却并不回答。“谁?”我猛地拉住他马缰,追问。“既已猜出,又何必相问?”“曹操?”我看着他,“你说合肥城中有你感兴趣之人,便是——曹操?你早就得到了他密下扬州的消息,是么?”“伯海最后的叮嘱黑夜像一只巨手,将白日的生机紧锁在幽暗的手心里,也攥紧了我的心。离吴县尚有几十里,有飞马来报:母亲病危。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回家中时,只见张昭率群僚守候在母亲房门外,显然已等候多时。看到我们,众人边施礼边让出一条通道,而权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拉着我直入内室。“母亲,儿子不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权膝行至榻前,失声道。而我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病榻上苍白虚弱、全不似我们离开时模样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们回来了……”她睁开眼,面露欣慰,“回来了就好,我总算可以当着你们的面,把后事交代清楚……”“母亲!”权猛地打断她,“母亲只管好生休养,我这就命道士于星辰下为母亲请命,同时张榜招贤,遍寻天下名医,无论如何也要治好您的病!”“仲谋,你如何这般迂了?”她虚弱地笑起来,“生老病死,天道有常。去吧,请张长史。”不多时张昭疾步而入,母亲缓了缓,然后就那样静然望着他,仿佛望着江东未来十年的岁月。“公自兴平二年来归,至今八年了。犹记当年,伯符以公为长史,升堂拜母,如比肩之旧,文武之事,一以委公。公每得北方士大夫书疏,因其专美之辞,常进退不安。伯符闻之却欢笑道:‘昔管仲为齐国国相,齐桓公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称霸诸侯为天下尊崇。如今子布贤良,我能重用,其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么?’……”母亲平静地叙述着往事,张昭却情不能已,泣拜于地:“讨逆厚恩,无以为报,惟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母亲闻言亦潸然:“公忠謇方直,有大臣节。仲谋年少,倘有虑事不远处,还望公敢言直谏,尽诚匡弼,则我死亦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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