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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 不在那儿。”“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 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 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 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云楼看着她。“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 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 你,关于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 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 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 友… ”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的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 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 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 你的人;真挚而高贵。”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 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 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 的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彩云飞Ⅱ 22“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档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 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 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秾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 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 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 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你在叽哩咕噜 些什么?”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 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 的不是歌,是人!”“更没意思了。”“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 “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 罪人,怎么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 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么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 呢?反正,干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 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档的笑了。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小眉,该你了!”“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 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 看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 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 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 那是谁。“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才不 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 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么荒谬的事!”“我见多了,” 刘小姐微笑着说:“怎么样荒谬的事都有!”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那么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 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 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终, 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 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 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 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 的,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 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这是自我解嘲?还是 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 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 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 灵深处的东西。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 改唱了另外一支:“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荡,风去 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 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 处是我归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 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 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 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 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 唱的一支歌,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 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瞧!那个人走了!”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 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 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 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 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 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 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 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 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衣 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 底,这世界需要些什么?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叠着的纸,说:“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 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 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 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那个人呢?”“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么意 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 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著的“爱莲 说”中仿佛有这么几句话:“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 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 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叠起 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 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 小姐了:“那个人又来了吗?”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 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么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 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 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 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 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的渴求着 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 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 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么呢?三间简简单单 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 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 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 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 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 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 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 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 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的喊 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创创创创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 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 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 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 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 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 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 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 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 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 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 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 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 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 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 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 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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