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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阳杂俎之
荒宅诡遇人
孟郊有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科举之于文人,犹如寄主之于野狗。未第之时,低眉夹尾。一朝得中,傍门而吠。当然,此言略显刻薄。低眉夹尾和傍门而吠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群体价值观决定的。苏秦尤有“前倨后恭”之叹,人性恶质,古今无二。尤可悲鄙。
唐文宗大和末年,湖北松滋县有个书生,屡试不第。正是处在低眉夹尾之时。考试考不中,家也没脸回,无奈寄居在亲戚废弃的荒宅中修习课业。故事发生在书生入住当天的三更时分。
白天收拾好房间,眼见天色已黑。书生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环顾四周,萧瑟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又看了一眼行李,伸手拽出一本书,一言不发,坐在昏黄的油灯前读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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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二更已过,书生困得眼皮打架,揉揉眼正欲再读之时,忽然有个头戴葛巾,手拄拐杖的半寸小人儿,从门外走进来对书生说:“客人初来乍到,此处四下无人,是不是很寂寞呀?”那声音虽小却如同黄蜂振翅一般真切。这书生向来自负胆气过人,见此小人儿便装作没看见一样,继续读书。小人儿见书生不理他,蹦蹦跳跳地跑到书生床上说:“就没有一点主客之间的礼仪吗?你这人真没礼貌。”说完,小人儿又生气地跑到书桌上去看书生读的书。看完大骂不止,深为诟病。跑到砚台旁边,一下子把砚台掀翻,叩在书上。书生再也没办法假装看不见,手握毛笔将小人儿打落在地。小人儿吃痛,在地上嗷嗷叫了几声随即一溜烟儿逃出门外不见了。
书生见小人儿被打跑,这才整理书籍,收拾砚台等物。就在此时,忽然有四五个老少不一的妇人鱼贯而入。他们和小人儿一样身高寸许。来在书生面前,只见一为首的妇人仰头大叫道:“我家仙官老爷看你自己在这里读书,无人教授,十分孤独,所以特让自己的儿子前来与你讲解书籍,探讨真正精妙的学问。哪曾想你这人如此顽劣轻狂不知好歹,竟然弄伤了我家小郎君,事到如今没什么可说的,速速跟我们去面见仙官老爷,领罪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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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许多个小人如同蚂蚁行军一样向书生扑过来。此时,书生只感觉自己如同做梦一般,身体绵软失控。恍恍惚惚得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周身啃咬,疼痛不堪。正在难以忍受之时,其中一个妇人声色俱厉地叫到:“你若还是不去,就毁了你的双眼!”言罢,四五个小人儿飞快地跑到书生脸上,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戳瞎他的双眼。眼看就要被戳瞎了,书生平素赖以自矜的胆气尽丧,十分恐惧地站起来,被小人儿队伍押解着,走出门去。
出门左转,来至在堂屋东边,隔着很远,书生看到有一座特别小的门,细看之下这门虽小却格外气派,如同节度使衙门的大门一样。读书人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高声叫到:“是什么东西修炼成精,竟敢如此欺负人吗!”话音未落,一帮小人儿呼啦啦围住他,张嘴便咬。边咬边簇拥着他继续前行。就这样恍恍惚惚,如梦似幻地走进了刚才看到的小门里。
众小人儿将书生押至大殿当中,只见一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主位上,神态庄严肃穆。台阶下站立数千名侍卫,全都是身高一寸的小人儿。看到自己被这么多小人围着,书生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正犹豫要不要跪拜行礼时,只听台阶之上传来声音:“我可怜你孤身一人在此苦读,特派遣我的小儿子代表我前去看望。你纵使不喜欢他,又何苦心生害意,殴打于他。似你这般执迷不悟,狂妄自大,居心不良之辈,罪当腰斩!”话音刚落,只见数十个侍卫手拿钢刀,撸起袖子,目露凶光地逼近书生。
书生大惊失色,汗涔涔如雨下,跪趴在地,口中呼嚎道:“我是个愚蠢呆笨的人,肉眼凡胎不认识仙官大人,求求您饶我一命吧!”边说着,边如鸡奔碎米般叩头不已。就这样,在众小人儿的围观下,书生头都磕破了。仙官大人看书生知道后悔了,便不耐烦地下令将书生拉出去。还没等书生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已身在门外。
书生原地楞了很久,迷迷糊糊走回读书的房间已经五更时分了。案头的油灯还没有熄灭,摇曳着豆大的火光。书生坐在床上盯着油灯看,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
油灯熄灭,太阳升起,坐在床上的书生腾地站起来,面若寒霜,大步往屋外走去。凭着模糊的记忆,书生来到院子的东墙下。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东边老墙根底下有一个如栗子一般的小洞,洞口时不时就会有几只壁虎出没。书生阴着脸,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急忙喊来几位街坊大哥一起挖壁虎洞。一直忙活到中午,挖了数丈深,抓住了十余石壁虎。按每石一百二十斤算,大概有一千两百多斤的样子。其中有一只红色大壁虎,身长一尺有余,那大概就是所谓的“仙官大人”了。在再看挖出来的大坑,里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了小洞,如同楼房一样。
书生盯着十来只大筐看了一会儿,里面蠕动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壁虎,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抱来干柴,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死了。再往后,人们再也没见过身高寸许的小人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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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其实在故事开头我已经评论过,前言不絮。咱们只简要分析一下故事情节中这位书生的表现。
文中书生算是一个典型的文人。追求名利,狂妄自负,自诩风骨,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狠辣恶毒,种种文人特质具备。您如果没看出来,且听我一一指出。
第一,考试未第,寄居攻读,确实是一种上进的表现,但其背后隐藏有一种酸腐虚荣、追逐名利味道。
第二,小郎君前来找其说话,他假装看不见,确实显得胆大,然其背后隐藏的却是文人特有的骄矜狂妄。你既然不怕它,又何苦不理它?而且刚开始小郎君并无失礼处,所以,这书生是从骨子里看不起人家。所以才有后来小郎君搅闹书桌之事。
第三,自诩风骨,实则贪生怕死。小郎君逃走后,小人儿们前来捉拿书生去见“仙官”,刚开始还强撑着不肯去,然而当小人儿爬到他脸上要戳他眼珠时,他立刻跟人走了。来到小门之前,他抗拒不入,然而被众小人儿一咬,他又妥协了。等见到“仙官”,听说自己要被腰斩,之前的风骨则荡然无存,只剩下摇尾乞生的奴才相。
第四,壁虎们既然把你放掉,就该心存敬畏,反躬自省。而书生却等到天光大亮之时,喊来众人,狗仗人势般地摧毁壁虎巢穴。而且最后还亲自抱来柴火,一把大火将十来石壁虎焚尽。把个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仗势欺人,心狠手辣的嘴脸演绎得淋漓尽致。
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行事。有立场而无是非,是为人也。
原文:
大和末荆南松滋县南有士人,寄居亲故庄中肄业。初到之夕二更后,方张灯临案,忽有小人才半寸,葛巾杖策,人门谓士人曰:“乍到无主人,当寂寞。”其声大如苍蝇。士人素有胆气,初若不见。乃登床责日:“遽不存主客礼乎?”复升案窥书,诟骂不已,因覆砚于书上。士人不耐,以笔击之,堕地叫数声,出门而灭。顷有妇人四五,或姥或少,皆长一寸,呼日:“真官以君独学,故令郎君言展,且论精奥,何痴顽狂率,辄致损害,今可见真官。”其来索续如蚁,状如驺卒,扑缘士人。士人恍然若梦,因啮四肢痛苦甚。复曰:“汝不去,将损汝眼。”四五头遂上其面,士人惊惧。随出门,至堂东,遥望见一门绝小,如节使之门。士人乃叫:“何物怪魅,敢凌人如此!”复被众啮之,恍惚间已入小门内。见一人峨冠当殿,阶下侍卫千数,悉长寸余,叱士人日:“吾怜汝独处,俾小儿往,何苦致害,罪当腰斩。”乃见数十人悉持刀攘臂迫之。士人大惧,谢曰:“某愚呆,肉眼不识真官,乞赐余生。”久之乃日且解知悔,比令曳出,不觉已在小门外。及归书堂,已五更矣,残灯犹在。及明,寻其踪迹,东壁古墙下有小穴如栗,守宫出人焉。士人即率数夫发之,深数丈,有守宫十余石,大者色赤,长尺许,盖其王也。壤土如楼状,士人聚苏焚之,后亦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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