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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听得这一声叫,大大吃了一惊,也不顾甚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伸手便要推门。那寡妇眼见不好,连忙抢先关上了门,喀嚓一声,自门内闩上了。桓震哪能给她难倒,一抬脚,咣咣两声,连闩带门一起踹得塌了,抢步进去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中堂之内,一个男人爬在地下,面目血污难辨,身上披着一块麻袋片子,上面还缀满了洞洞。那寡妇站在旁边,似乎被桓震吓得愣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了。桓震蹲下身去,伸手探那男子的鼻息,只觉似乎仍有微气,连忙将他翻过身来放平了,做起人工呼吸来。虽然十分恶心,不过性命当前,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折腾了半晌,那男子终于缓过气来。桓震将他扶起,也不理那寡妇,径自走出门去,用力一推,将那男子扶上了马背,自己牵马而行。那寡妇好半晌才醒过了神来,号啕大哭,也不知哭的甚么。
他本拟不入广灵县城,但眼下多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须得给他请大夫疗治才行。好在身上还有些银钱,给守门的军士塞了两块钱重的碎银,便顺顺当当的进了城门,顺便又打听了县城中最靠得住的一家医馆延龄堂。
那延龄堂的坐堂大夫名字叫做傅之谟,乃是当地的一个名医。他为人医德甚好,穷人看病往往不收诊金,有时连药费也都自己垫付,哪怕三更半夜,只要有病患求诊,便在被窝里也都爬起来应门,因此在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傅之谟的大名。延龄堂的所在甚是易寻,桓震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傅之谟一见桓震背着的病人,便知道情况十分危急,一叠连声的叫道“青竹,青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应声而出,应道:“爹爹!”傅之谟道:“你去预备热水手巾,白酒金针。”那青年应了声是,自到后面去了。傅之谟一面道:“那是小儿鼎臣。”一面手下不停,已给那男子把过了脉。这时傅山已取了一坛酒、一个银盒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中捧了一个面盆。傅之谟取过酒坛,拍开封泥,登时一股酒香弥漫整个屋子。他用白酒洗了双手,取出金针,放在酒中浸泡过后,又在烛火上灼烧片刻,看准那男子百会、风府、神庭、头维、肝阳上亢、开四关、足三里、三阴交连刺下去,一面拈针一面问桓震道:“请问这位客人,此人因何成病?”桓震给他这么一问,倒着实问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将方才自己寻宿误入孀门,正要离开却发现了此人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傅之谟也是十分惊讶,道:“那家姓过,据说家主过四郎几年前出外经商,一去不回,后来有同路客人带回死讯。四郎的妻子吴氏立志守节,县主还亲自为他上表请旌呢,怎地家中却突然有了一个男人?”一面说,一面大摇其头。桓震却不觉得寡妇家中有个男人是甚么奇怪的事情,毕竟食色性也,寡妇耐不住寂寞,自然要找野男人陪伴。只是这男人何以却披着一块麻袋,奄奄一息地躺在中堂?莫非……他们在玩sm?桓震使劲晃晃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将出去,问傅之谟道:“先生,你瞧这人可有救么?”傅之谟摇头道:“此人乃是中风。中风一证,动关生死安危,病之大而且重,莫有过于此者。尤其此人发病已是半年有余,若在当时给我诊治,或者能够行动如常;但不知给何人耽误了,延挨至今,便是药王再生,也只能救得他一条性命,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走路、说话了。”桓震“啊”的一声,只觉他十分可怜。
傅之谟行针已毕,开了两个药方叫傅鼎臣煎煮,听说桓震无处投宿,当下便留他在医馆住下了。这一夜桓震与傅鼎臣同床而眠,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十分合得来。傅鼎臣告诉桓震,他傅家三代岐黄,傅之谟是山西有名的大方脉。傅鼎臣自小从父亲学医,但却对女科情有独钟。傅之谟对儿子喜爱女科甚是不满,屡次加以训斥。傅鼎臣因为这事与父亲吵了不止一次,也曾动过离开家自谋前程的念头,不过每次都是慑于严威,不了了之。桓震旅途劳顿,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直到天亮才醒。走出前堂,傅之谟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出来,当下迎上来道:“桓公子,你道你昨夜负来那人是谁?”桓震好奇道:“是谁?”傅之谟神色凝重,一字一顿的道:“便是过四郎!”
桓震大吃一惊,脱口道:“过四郎?”傅之谟点了点头:“正是。他尚未醒来,是我医馆中一个伙计认得他。”桓震奇道:“这却怪了。那过四郎不是几年前便不知下落了么?怎地突然又出现了?”傅之谟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过四郎既然未死,当年那过娘子请旌便十分可疑。此事不能等闲视之,请桓公子随我一同往县衙报官,也好脱了我两人身上的干系。”桓震心中大声叫苦,他已经走错了路,再多耽搁得一刻,便有可能误事,哪里还有那种美国时间去陪他搞甚么翻案?正要出言拒绝,傅之谟已经不由分说,令下人给广灵县令递了拜帖,说自己少后上门拜访。桓震身不由己,只得匆匆用了几块点心,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便跟着傅之谟,来到了县衙。
那广灵令名字叫做曾芳,前些年三姨太难产,蒙傅之谟圣手回春,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曾芳五十岁上初次得子,对傅之谟自然感激涕零,以后两人私交一直甚好。两人见面,寒暄一番,说了许多没营养的话,倒把个桓震在旁边急得心如猫抓。
闲扯了半天,傅之谟终于转到了正题,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与曾芳听了。曾芳听罢,半晌无言,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一般。傅、桓两个人四只眼直盯盯的瞧了他许久,方见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道:“这茶乃是前些时候一个江南朋友送与本县的六安瓜片,北地并不多见。檀孟可要带些回去尝尝?”傅之谟性子急躁,见他这般说话,料定是借故推诿了,当下发起怒来,跳将起来,作色道:“树蕙,你这是何意?”曾芳连忙双手虚压,笑道:“檀孟兄且不必发火,请听小弟一言。”傅之谟勉强坐回椅子,不耐烦道:“有请见教!”
曾芳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身望着桓震,道:“本县倒要问问这位桓公子,昨夜二更时分,你到那寡妇家中做甚么去了?”桓震一怔,随口道:“哪有甚么?只是赶路天晚,以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只得在洗马庄中四处求宿。”曾芳点了点头,道:问傅之谟道:“檀孟兄,这位桓公子,是昨夜何时带那人到你医馆求医的?”傅之谟想了一想,道:“总有子时了。”曾芳击掌笑道:“桓公子,你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这才往洗马庄求宿,那么后来却又是如何进了城的?”桓震据实以答,将如何贿赂守城门军士的经过说了一遍。曾芳皱眉道:“不好,不好,大大不好!我广灵县竟出了这等得钱卖放城关之人,此次幸好是桓公子,若是万一歹人半夜混入,那可怎么是好?”说着对桓震道:“有劳桓公子,随本县去指认昨夜那守门军士,本县必定重重惩处。”说到“重重惩处”四字,语气突然加重。话音方落,身后一个长随便蹑手蹑足地出去了。
桓震心中一动,细细捉摸他一举一动,猛然间恍然大悟:这曾芳分明是想要抹消这桩事情!试想,他既然说出“重惩”的言语,还有哪个门丁胆敢承认昨夜私放了桓震进城?那么桓震昨夜在洗马庄投宿的事情,便是查无实据,不能作准了。更有甚者,若是傅之谟再咄咄逼人,硬要他彻查此事,他便有可能一股脑儿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保不齐还会诬陷自己与那吴氏私通,谋害了过四郎。他愈想愈是心惊,抬起头来,瞧了曾芳一眼,只见他正端着茶碗喝茶,两道目光却从碗沿上飞了出来,有意无意地瞟着桓震。
桓震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奇怪,左右猜不透这曾芳何以定要替吴氏掩饰。但事已至此,再行追问下去只有愈弄愈糟,当下冲傅之谟使了个眼色。傅之谟会意,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便告辞出去。
出得县衙,傅之谟道:“此事十分奇怪!”桓震点头道:“正是。傅先生大约也瞧出来了罢,那曾太爷是存心要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傅之谟沉吟道:“其中必然有鬼。那该如何是好?”桓震心想这人空有一腔热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那过四郎清醒过来,才能知道事情真相。这上面在下却无能为力,唯有仰仗傅先生的妙手了。”傅之谟欣然道:“着落在老夫身上便是。”两人回了延龄堂,过四郎仍是昏迷未醒。桓震不能再等,便向傅之谟告辞,预备启程。傅之谟知道他昨日迷路,当下便吩咐儿子鼎臣送他直到枪峰岭。桓震拜谢一番,便与傅鼎臣一同上路了。
傅鼎臣平日在医馆帮忙,少有机会出来游玩。此刻虽说是与桓震一同赶路,倒也是兴致勃勃,将马打得飞快,桓震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提醒他爱惜马力。枪峰岭是在林关口的西方偏南,中间并没有官道。两人行了一程,渐渐都是山路,只得牵着马匹步行。
山道渐行渐狭,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山谷之中。傅鼎臣牵着马儿,一面左右张望,一面与桓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桓震跟他谈得投机,便将自己此去的目的也告诉了他。傅鼎臣一听之下,大声叫好,定要掺上一脚。桓震没奈何,只得允了。正在兴致勃勃之时,突听耳边咻地一声,只觉耳朵一阵火辣辣地,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手的鲜血,不由得吓得叫了起来。只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声如裂帛,十分难听。桓震也吃了一惊,一颗心怦怦直跳,转头瞧去,只见身后十数丈之处,站了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提了一具机弩,大约方才那“咻”的一声,便是他放的响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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